“陛下,下面还有三位等着呢。”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凑近他耳边轻声提醒道,皇帝这才记起今日还有件正事儿没做:“瞧瞧朕,都高兴糊涂了,临煦啊,来,朕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科举的前三甲,朕正琢磨着给他们个什么职位。”
皇帝说着看向了方临煦,这话看似看重方临煦,要征求方临煦的建议,但是却并非在御书房而是在大殿上,他若真说了什么,很容易得罪人。得罪的还不是别人,是前途无量的科举前三甲。
方临煦想也不想就道:“臣常年驻扎边关,不甚了解明康之事,也并未看过他们的文章,不知其雄才大略,请陛下恕臣愚钝,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闻言:“也是,你这孩子在明康待得少。罢了,还是朕多费心费心吧。”说完,皇帝看向那三人。
竟不问留在明康的沧白藏,只问他?方临煦微微垂眸,已然了解皇帝对方家的态度,不想方家倒又不愿意方家好过。是了,近年来方家权势渐盛,哪怕方起征本人不在明康,但是与方家有牵连的人可不少,陛下有所防备也是应当的,恐怕他听到父亲的死讯,陛下除了惋惜更是松了口气吧,只不过一旦父亲战死,那他就更没有理由撤换掉方临煦,哪怕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这个镇国大将军的名号也得落在他方临煦身上。方临煦在心中不无讽刺地想道,真不知是亏了还是赚了。
“许舒宁,你连中三元,才华横溢,朕让你任翰林院修撰……”皇帝是真的欣赏许舒宁,他看着许舒宁的目光不经意间就可见赞赏。
李熙悄悄抬眼看向那人,他脊背挺直,只是许是又消瘦了,衣裳看上去宽宽大大的,不太合身。
“翰林院修撰很厉害吗?”李熙悄声问向方临煦。
“翰林院负责起草国史、诏书等,一直以来都被称为储相之地,翰林官接触权力中心,外放可任学政、知府,回到明康则可升侍郎、尚书,陛下许他翰林院修撰一职,已可见陛下对他的器重,许舒宁未来前途无量。”方临煦将声音压到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地步,也幸好二人都是学武之人,否则还不一定能听见互相的声音。
前途无量,没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让李熙安心了。看来相比她,陛下是喜欢他的,李熙也能理解,一个是敌我不明的边关势力,一个是朝廷的人才,未来的顶梁柱,信任谁不信谁一眼分明,既然如此,那么就更不能暴露她和许舒宁的关系了,她怕自己连累他。
李熙垂下头,装作不认识许舒宁。
可是谁也没想到,许舒宁竟然道:“陛下,请恕草民不能担任翰林院编攥一职。”
殿内所有人几乎全部看向了许舒宁,脸上皆是震惊。
连皇帝都明显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陛下,草民不能担任翰林院编攥一职。”许舒宁低头道。
“为何?”皇帝皱起眉,疑惑不解,他在金銮殿上坐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求上进的人。
“草民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许舒宁深深磕下了头,高声道。
“欺君?你何时欺骗朕了?”皇帝来了兴趣,他往龙椅上一靠,既疑惑又好奇地看着许舒宁。
“草民不叫许舒宁,草民原名段景深,是段泽旭之子。”许舒宁说道。
“段泽旭……”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皇帝都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但是在想起来的那一刻,皇帝愣住了,他的目光瞬间看向许舒宁:“段景深?朕记得你,你不是……你没死?”
许舒宁又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多谢陛下挂念,幸得草民家人泉下有灵,保佑草民死里逃生,今日才能站在陛下面前为段家讨一个公道。”
“公道?你知道段家满门是怎么死的?”皇帝连忙问道。那件事也是他的一个隐痛,朝廷要员惨死明康竟无一人查出是怎么死的,他不仅痛自己失去了几位栋梁之才,也痛恨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许舒宁将信件呈上:“瑜州太守贺明常原是草民父亲的门生,其心术不正勾结外敌被草民的父亲发现,劝告之后死不悔改,为了杀人灭口灭我段家满门……”许舒宁每每提起无不哽咽。
“贺明常,竟然是他!”皇帝当真没有想到。
方临煦这才道:“臣此次回明康正要向陛下禀告此事,瑜州太守贺明常明面上是朝廷官员,实际上暗中操纵江湖杀手组织日月堂,段家灭门之祸,瑜州失马一案,瑜州地下钱庄势力,吕县知县马为忠灭门惨案,挑动稚蛮与南朝的战争,都出自他的手笔。”
皇帝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惊愕得不行,他没想到只是一介瑜州太守居然在他南朝掀起如此腥风血雨。
皇帝怒不可遏,狠狠拍在龙椅上:“贺明常真是可恶至极!此人何在,朕要将其千刀万剐,以慰无辜惨死之冤魂!”
“臣无能,即便李熙深入狼窝与臣里应外合差点殒命,臣也没能抓住贺明常,此事是臣的失误,望陛下责罚。”
李熙愣愣看向方临煦,他既将功劳全都推在她身上又将罪责全都揽上身,他为何对她这般掏心掏肺。
李熙闻言连忙道:“陛下明鉴,那贺明常十分狡猾,其手下势力日月堂高手如云,草民也差点儿被杀。何况贺明常在南朝经营势力多年,所谋甚大,恐怕不是那么好抓的。”
方临煦皱紧眉,冲她摇了摇头:她冲动了。
不过幸好皇帝气在头上,一听日月堂就想起来那些年他派出清剿日月堂的人手每每铩羽而归,他更加生气:“日月堂,朕迟早要灭了他们!”
皇帝知道日月堂不好对付,只能摆摆手宽慰方临煦道:“不怪你,你尽力了。”
李熙松了口气。
方临煦也是。
皇帝余光看着许舒宁,又深深叹了口气:“你爹曾教过朕,也算是朕的老师了,你长得很像他。你幼时天赋出众,很得太后喜欢,你画的那幅百寿图至今仍挂在寿康宫,太后每每提及你都觉惋惜,这回她该高兴了。”
“草民何德何能能得到太后娘娘挂念。”许舒宁感动万分。
皇帝这时才觉得他太过瘦削了,皇帝爱怜地看着他:“这些年辛苦你了,走到朕面前不容易吧。”
“是臣三生有幸。”许舒宁磕了个响头。
“朕知你不容易,且饶恕你欺君之罪。你父亲是朕之恩师,而你又这般才华横溢,于情于理朕都不愿失去你这位栋梁之才,翰林院修撰一职朕仍旧属意你,你就莫要推辞了。”皇帝作出了决定。
“臣多谢陛下,陛下恩情臣永生难忘。”许舒宁又重重磕了个响头。
“但是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许舒宁说道。
“你说吧。”
“臣希望陛下能将段宅赐给臣,臣将不胜感激。”
李熙知道许舒宁到底没放下,她担忧地望着他。
皇帝听了只觉得情有可原,同时又觉得这少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便更加欣赏他了,皇帝点点头:“这本是你家,自然可以,只希望爱卿莫要沉湎于悲伤,将来替你父亲、你兄长好好为朕、为南朝效力。”
“臣明白。”许舒宁回道。
今日的明康发生两件大事,跟插了翅膀似的传遍大街小巷。
第一件事是,边关来的野丫头被陛下封为县主,暂住明康。
第二件事则是,那个被火烧尽的段家居然还剩根独苗苗,摇身一变成为状元郎甚至进入了翰林院。
许舒宁站在略显陈旧的府邸前,看着那已泛黄的封条,心中微颤。
他颤着手轻轻贴在封条上,指腹一点点抚过那个封字,时隔多年,他终于走到了这里,他反手撕开封条,就好像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也会随着封条的消失而重新回到他脑海当中。
他利落撕掉了封条却不敢利落推开段宅大门,他害怕看见满地尸骨,害怕看见已经干涸擦不掉的血迹,害怕看见父亲母亲死不瞑目的样子……他害怕至极,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
忽然,一只手轻轻贴在他手背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只听“嘎吱”一声,那大门缓缓露出了一条缝隙。
许舒宁愣愣看向身边那人,那人却只是朝他笑了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了,进去看一看吧。”
“李熙。”许舒宁恍如要失了声。
李熙仍旧在笑,许舒宁看着她的笑容找回了一些勇气。
他看向那条缝隙,再用了几分力气。
门打开了。
李熙缓缓收回了手,转身离去。
许舒宁猛然转身,却听见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对那少女伸出手道:“走吧。”
许舒宁看见一座华贵无比的马车立在段宅前,而少女伸手握住了马车上递出来那只手,借力上了马车,似有所感,少女站在马车上回眸看向了他,那深深地一眼转瞬即逝。李熙钻入了车帘。
而朝少女递出手的男子他也并不陌生,沧白藏,那个深受皇帝喜爱的权臣,到了明康他又知道他一个名号,明康闺中女子的意中人。
两人眼锋交错,各自眯起了眼眸,无形之中便有杀气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