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鸣笙忽然就不知所措，方才显得比他还稳重的宋煜庭此时正埋头在他的肩膀。他肩膀处湿热一片，他知道那不是出的薄汗，而是宋煜庭无声的泪水。

他伸手抚上了宋煜庭的发丝，轻轻地捋着。良久，良久，宋煜庭才缓缓抬起头，他道：“我们继续向前走吧。”

宋煜庭好像觉得方才痛哭是什么很丢人的事似的，还没等叶鸣笙说什么，他就已经转过身蹲在叶鸣笙面前，等着背他。

叶鸣笙一愣，随即莞尔，慢慢伏上了宋煜庭的后背，“走吧！”他双手环上宋煜庭，“我们要去哪？”

宋煜庭道：“不知道，一路走吧，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宋煜庭感觉到叶鸣笙的脸隔着一层布料紧贴在他的背上，他忽然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只要自己能握住他的手，这世上就再也没了什么烦心事。

宋煜庭迈步向前，“你若是累了就趴在我肩上睡一觉。”

叶鸣笙“嗯”了一声，随后不再说话，就像是真的累了，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就这么沉稳地睡去。

宋煜庭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意，默不作声，一味地向前走。

走了没多远，就见前方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宋煜庭心中一紧，忙躲到一棵树后，等着对面的人走来。

脚步声每近一分，宋煜庭就紧张一分，现在这情况，他和叶鸣笙无论对上谁，只要交手便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发觉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一分，叶鸣笙悄悄伏在他背上，强撑着睁开眼观察着周围，像是察觉到了宋煜庭的紧张，他故意收紧手臂示意宋煜庭不要担心。

宋煜庭微微侧过脸，叶鸣笙也把头靠过来，在他额间不动神色地轻轻碰了一下。

就在此时，对面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两人骑着马。宋煜庭听见一人说道：“柳兄，我们真的要去吗？”

闻言，宋煜庭和叶鸣笙皆是一愣，说话的人是李振梁！那他一旁的人肯定就是柳庆峰！自齐山一别后，他们还没与这两位尊者碰过面。

就听柳庆峰说道：“我们答应了铁葫芦僧，为何不去？”

李振梁道：“那这不就是和王兄他们撕破脸了吗？”

柳庆峰道：“我早就和他撕破脸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吗？”

李振梁未在答话，宋煜庭小声对叶鸣笙道：“他们提到了师伯，难不成师伯说在后山接应我们的人是他们？”

叶鸣笙道：“应该是。”他又想了想，“这么看来我们两个并无危险，柳庆峰与王福禄为敌，如今李振梁也要倒戈了，他们肯定不会对我们出手。”

柳庆峰和李振梁正沉默地带着一队小卒往前走，忽觉一旁有些动静，柳庆峰挥手停下队伍，朗声道：“什么人？”

月色掩映下，宋煜庭背着叶鸣笙从树后走出。宋煜庭道：“两位尊者，好久不见。”

看见他们两个，柳庆峰和李振梁都很惊讶。柳庆峰心中更是说不上来的感受，他一见宋煜庭，那晚在山洞里的画面不禁涌入脑海。

再看宋煜庭，夜色漆黑也挡不住目光中的坚毅，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柳庆峰深吸一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愧疚，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眼前这人却如脱胎换骨一般。

他抿了抿嘴，说了一声：“宋少侠。”

宋煜庭道：“方才在树后听到两位尊者提到我师伯他老人家，不知……”

还未等他说完，李振梁忙道：“哦，我们在卧龙山北边徘徊时见到了铁葫芦僧，说来卧龙山找宋少侠，他让我们来后山守着，等着你们。”

那晚赵希声等人匆忙追赶宋煜庭的脚步，赵希声深知卧龙山犹如龙潭虎穴，进去容易出来难，因此随行的人越多越好，他急忙传信给南陵三侠。好在南陵三侠自那次夜探五龙帮后就在这附近徘徊，接到消息立马赶来与他们汇合。

快到卧龙山时，赵希声等人就遇见了柳庆峰和李振梁。齐山大火，两人只能赶回卧龙山。可柳庆峰说什么也不回山上，只在卧龙山北边一个村子里落脚，李振梁本想劝说，但一想到老帮主和王福禄几人所作所为，也就无法开口了。

赵希声看出两人的心思，道：“虽目的不同但我们所走的路是一样的，两位尊者何不与我们携手？”柳庆峰倒是没说什么，李振梁却犹豫不决。虽说他不耻那些行为，但是说到与五龙帮为敌，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毕竟那是他维护了将近半生的地方。

一来二去，两人就晃晃悠悠来晚了，好在也是遇上了宋煜庭和叶鸣笙。

柳庆峰把自己的马让给宋煜庭和叶鸣笙，李振梁带着些小卒和两人一起赶奔他们落脚的地方，好生休息。柳庆峰则带着其他人继续赶奔后山接应赵希声等人。

柳庆峰和李振梁落脚的那村子名为石青，离着卧龙山有些距离。李振梁把宋煜庭和叶鸣笙安顿在一家农舍中，宋煜庭细心地解开叶鸣笙的衣衫，在他的伤口上好药，看着叶鸣笙沉沉睡去才肯离开那间屋子。

若不是李振梁提醒，宋煜庭都忘了自己肩上还有些小伤，他有些潦草地上好了药，就躺在了床榻上。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他精神松懈下来，困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还没等他想什么，就已经睡着了。

一夜无话，翌日，宋煜庭醒得很早，他匆匆洗了把脸就往叶鸣笙屋里跑。

赵希声等人都已经回来了，皆在屋中休息。

王武胳膊被人砍伤，白凝也为他包扎好了。白凝腿上也有些擦伤，再给王武上药时王武就不停地劝她先给自己上药，惹得白凝觉得王武是个喋喋不休的老婆子，细眉微蹙，瞪着眼看了王武一眼，王武就再也不说话了。

昨晚宋煜庭和叶鸣笙走后，以霍形、赵希声为首，几人都开始往外冲，一直快要到后山时王福禄还带着众小卒穷追不舍。柳庆峰就是在这时来的，五龙帮的小卒一见山下冲上来“自己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还未等王福禄反应过来，柳庆峰就冲上前去给了他两巴掌，几人就趁此机会下了山。

柳庆峰虽心里不爽但也不恋战，撤得极快。王福禄想追又被迎面而来的小卒挡住，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只把王福禄气得险些没晕过去。他回到聚英堂看见卧在呻吟的刘淀成和吐得满身血污的钱里铜，也只能在心里又骂了声祖宗。

再说宋煜庭衣裳都没整理好就往叶鸣笙屋里跑，跑到门前又猛地停住。他放轻动作，缓缓推开门又关上，悄悄走了进去。他怕吵醒叶鸣笙，结果转身就对上了叶鸣笙含着笑意的眼眸。

宋煜庭：“……”

叶鸣笙好像静静躺在床上看了他很久，宋煜庭愣了一下，随即就大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叶鸣笙床头，伸手就要解他衣衫。

叶鸣笙本是笑着望他，结果被他整了个不知所措，身子不禁僵了一下。他小声道：“宋煜庭，你……”

宋煜庭猛地停住动作，这才发觉自己有些莽撞，“我、我就是看看你的伤势……”

方才还神色从容的宋少侠如今又成了小结巴，叶鸣笙不由得莞尔，他缓缓直起身，细长的手指解开自己的衣衫，转身背对宋煜庭，“你看吧。”

宋煜庭：“……”

叶鸣笙问道：“伤势如何？”

宋煜庭并未答话，只是静静瞧着叶鸣笙肩头多出来的那道伤。

叶鸣笙皮肤很白，如今白皙的肩头突然多了一道骇人的伤口，宋煜庭只觉得那道疤就像利刃一样，刺进了他的眼睛，也刺进了他的心，密密麻麻的疼逐渐显露出来。

无他，只是满满的心疼。

叶鸣笙见他不说话，正想穿好衣衫，宋煜庭就率先把衣服给他披好，然后从背后抱住了他。

宋煜庭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道：“对不起……”

叶鸣笙一愣，随后又明白宋煜庭心里在想什么。这个傻子，心里肯定是看见那道伤又在自责！

叶鸣笙就任由他紧紧抱着，“别说这个，你让我别说分开走那样的话，你也不要因为这伤说这个。”

宋煜庭“嗯”了一声，继续抱着叶鸣笙，叶鸣笙正低头系着衣带，宋煜庭微微偏开头就看到了他低垂的眼眸，他脑海中倏然浮现了这双眼睛的种种样子，手握兵刃时的坚毅，往日里渐渐浮起的笑意，在聚英堂中含着泪，还有昨晚那刺眼的猩红……

叶鸣笙系好衣带正要转回身子，就听宋煜庭道：“对不起……”

叶鸣笙：“……”

他一时无语，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告诉你了不要……”

“我回来晚了。”宋煜庭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叶鸣笙这才知道宋煜庭指的什么，他呼吸一顿，错开了与宋煜庭相接的目光，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也别说这个。”一开口，却也忍不住鼻头一酸。

宋煜庭微蹙着眉，把他这些神色尽收眼底。他不禁上前亲了亲叶鸣笙的眼睛——在他心里最好看的双眸。

“别哭。”他说道。

“没想哭。”叶鸣笙嘴硬道。

“好，没哭，”宋煜庭道，他把下巴轻放在叶鸣笙没有伤的那个肩膀，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把镖局里能找到的尸体都好生安葬了，你放心，镖局还在，有你，有大哥，有我，有那么多人。”

叶鸣笙无奈地扯了下嘴角，道：“很难回到从前……你知道这很难。”

“我觉得你可以。”宋煜庭道。

叶鸣笙没说话，只是把宋煜庭又抱紧了几分。

宋煜庭深知叶鸣笙经历的这一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又何尝没经历过？他当时有多痛有多沮丧叶鸣笙此刻或许是加倍的，他恨不得把叶鸣笙身上的痛和恨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

名义上，我本就是罪臣之子，被仇恨罪恶包裹着，既已如此，又何必再逼疯一个？

就我一个就好，何必让我的心上人再受一次，太痛了！

可惜，皇天后土听不到宋煜庭心里的呼唤，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两个无力的人在此刻相拥。

宋煜庭道：“你放心，我就算穷尽一生也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为我爹平冤昭雪，为镖局中无辜惨死的人复仇。”

“这么沉重的誓言，”叶鸣笙笑道，“一个人背负着实在是太沉重了，我陪你吧。”

宋煜庭笑了，“叶少侠，你可想好了，这命没准儿就搭上了。”

“心甘情愿。”

宋煜庭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他趁着叶鸣笙没反应过来时，忽地扯了下叶鸣笙肩头的衣服，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啄了一下，然后又快速把叶鸣笙的衣服遮上。

他们依旧紧紧抱着彼此，宋煜庭把头埋在叶鸣笙肩头，闷声笑了起来。

叶鸣笙无奈一笑，真是要命。

不过，他自己说了，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