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我的身边,以一个“资料员”应有的姿态接过我手中的资料夹后,留在我左侧落后半步的地方搀着我,小声对我说,“走,这边。立刻休息。”
后台休息室大门合拢的刹那,尤兰达从休息室侧门突然闪身出现。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一袭圣芒戈制服蓝袍的母亲已经疾步上前,一把将我推到沙发上坐下,她单膝跪下,在我面前与我平视,用圣芒戈研发部门主任的威严气场把我包裹了起来,命令简洁,“坐好,别动。”
跟在边上的安东尼默契而迅速得打开了他的手提箱——当然不是文件,而是一大堆他预判我可能用得上的药剂。母亲的指尖一直没有离开我的桡静脉,神色冷静得给出了药方,“补一点稳定剂和精力药剂,你两周多没碰过坩埚了,需要一点低浓度的支撑来保证你手稳。”
“像在作弊。”我声音干涩而疲惫。
尤兰达挑了挑眉,“作弊?那个……反正我懒得记住住名字的家伙,恐怕才是马尔福财□□来的最大的作弊器。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你的境况,派人捣局,无非是想看着你当众失态。再说,如果是他自己顶着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的皮囊上台,我怕他恐怕得隔日再战。”
“会不会是小马尔福搞的鬼?”我倒是没有因尤兰达的推测而感到吃惊,反而下意识想起了前两天小马尔福那场莫名其妙的沉重对谈。
“不可能,”妈妈笑了笑,语气斩钉截铁,“那可是查尔斯的灯塔。”
“躺下。”安东尼说话间已经准备好了药剂,戴上了无菌手套,看着我,“尤兰达你协助她……暴露一下输液位置。”
“都老病号了,你还说的那么学术。”尤兰达半开玩笑的嗤笑了一下,带着点无奈。
“啧,我总不好意思直接让佐伊自己脱衣服。”安东尼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把言谈的重音放在了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位置。在一边紧张的收集马蒂斯先生背景资料的Vital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休息室里紧绷死板的氛围,撕开了一道裂口,连我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给输液港位置的皮肤严格消毒需要两三分钟,安东尼手法流畅的往我的皮肤上交替使用酒精与碘酊,酒精蒸发带来的凉意令我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超饱和的混合消毒剂顺着皮肤一路流淌到了衣服的侧面,漉湿了一小片,这令我觉得更冷了。妈妈安抚的摸了摸我的头发,“别动。”
“不要紧张。”安东尼一只手拿着注射针,声音稳如磐石,“深呼吸,憋气。”
特制的输液针扎透皮肤,带来了轻微的刺痛。在死寂的环境里,我几乎都听到了针脚轻轻磕碰了一下输液港金属底座的声音。
“好了,呼吸。披上。”安东尼脱了无菌手套,往我身上丢了条毯子——圣芒戈休息室的同款。
冰凉的液体被加压灌入血管,我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路沉淀下来。
“盲选……中级题库。清醒药剂……这个不管哪里来的马蒂斯只要敢提,必然是有备而来。他笃定了在场围观的人都很好奇节拍熬制的实操,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去选那些对火候和魔力微操作要求极高的,或者说,最依赖魔药师直觉的东西。两小时后,五点,晚宴八点开始,算上评审评议时间,给我们的操作时间,最多也只有两个多小时,这就可以让主委排除一大堆熬制时间超过两个半小时的药剂……选择余地其实很小。”
尤兰达靠过来,快速检查了一下我的瞳孔反应,低声叮嘱着,“无论抽到什么,你的理论体系是普适的,记住你节拍操作的核心,魔力震荡的频率与材料分子共振的精确对应。你的大脑和飞速的计算,就是你可以仰仗的最精密的节拍器。别被他的节奏带走,他一定会故意的混乱,慌张,制造杂音,绊手绊脚的使坏……”
休息室的大门被敲响三声,圣芒戈的团队在外面等着。
“我得去了,还有很多关系要去疏通。”母亲最后按了按我的肩,“你做的是方法论,不要担心,而且,中级题库是你优势的绝对领域,对方越慌乱,你就要越冷静。我会在场下等你。”
她起身离去,蓝袍带起的风掠过我的脸颊。
我靠坐在沙发上,目送母亲离开的利落背影。
最近,我总是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在童年的回忆里,有无数次,我也是这样看着她离开工作室,背影仿佛高不可攀。而此刻,这背影不再是遥望的目标,似乎……已有了并肩作战的资格。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神经,带来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安东尼放在我身上的监测咒立刻闪烁起警示的红光。
“不舒服吗?”他瞬间望过来。
“不。”我揉了揉脸,深呼吸了几口气,“只是为即将亲手打一架而感到兴奋。”
Vital往我面前递了一卷资料,“刚和查尔斯沟通过,他发来了那个马蒂斯先生的背调,我做了整理……他隶属制药集团背景的研究所,这几年做的主要都是镇静剂的方向,还申请过几个非常偏门的基金……”
我一目十行扫了一眼对手的履历,刨去那些花点加隆就能堆砌出来的冠名与头衔,剩下的干货……差不多也就勉强刚够一个中级药剂师的门槛。
“安东尼。”我抬眼看了看这位一直盯着我生理指标的兼职资料员,没忍住绽开一个真心的微笑,“你说,如果我申请要两套坩埚……来演示节拍作业下的同步套作。”
“你想都别想!”安东尼腾一下站起来。
“对我来说,只是15%左右的额外消耗,我心里有数。而且,有你帮我看着监控呢。”我坚定的回望过去。
Vital在一边帮我,“让她去,她指标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的时候,都能和小汤姆的灵魂大战三百回合呢。”
安东尼显然回忆起了隔离治疗室里的场景,有些不情不愿的妥协了。
“好,演示前半小时,我再去和组委们提,如果他们接受,你就放心撒手干吧,真把自己干倒了,我叫安东尼冲上去接你。”那个名字里有着“生命”涵义的研究员显然是个性子直率,情感浓烈而直接的人,他眼神灼灼的看着我,“灯塔的未来靠你了,普林斯小姐。”
——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位组委会工作人员通知我们,他们认可了我们演示同步制作两份不同药剂的请求,并邀请我们去前场抽签和准备。
还是那个巨大弧形答辩台,由中间分开,我与那位马蒂斯先生的工位分列两侧。
工作人员递来一个密封的、闪烁着防篡改魔纹的黑色匣子。“普林斯小姐,马蒂斯先生,请准备抽取配方,每个人抽取一个,两人同步制作两幅药剂。制作时限,一个半小时。十分钟后,材料将送至各自操作台。”
大约是我不按常理出牌的决定,令马蒂斯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凶狠。
他冷冷扫了我一眼,率先将手伸进匣子,抽出一个卷轴——《活化药剂》
我紧随其后,指尖触到冰冷的羊皮纸。展开——《灵魂舒缓药剂》
抽签结果同步到了会场的投影,会场内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这两副药剂不是中级药剂中最难的药剂。但是,活化药剂最考验纯净度,灵魂舒缓药剂最考验魔力输出的稳定性。两者一个对材料加工与筛选有着近乎苛刻的纯净要求,另一个,则要求对魔力反应的时机有着最精密的把握。
这两剂药剂,是传统熬制手法一向以来大师“直觉”和“手感”的领域,也是节拍工作法被一直诟病的“机械”与“缺乏灵魂”的关键。此外,灵魂舒缓药剂与活化药剂的加工时间……如果按照传统制作方法,差不多需要95分钟。
主委确定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节点,在此刻,显得格外微妙。
但是……我轻轻扶了扶胸口输液港的位置……但是这些药剂,我可太熟悉了。
没多久,两个一模一样的标准魔药操作工位已经布置完毕,闪烁着冷光的银质坩埚、精确计量的水晶器皿、分门别类摆放的材料一一罗列。巨大的计时沙漏悬浮空中,细沙开始流淌。
我深吸了两口气,站在在自己的操作台前,闭目凝神。活化药剂与灵魂舒缓剂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种材料所需的魔力震荡频率,如同烙印般清晰浮现在脑海里,像两套不同的函数双曲面,在我意识空间中重合交织,呈现出一些高光点与平行面——套作流程如同本能一般,直接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摒弃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包括——就像妈妈提醒过的那样——马蒂斯那边故意弄出的、试图干扰的器皿碰撞声。我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呼吸,以及脑海中那个,已经开始精准跳动的节拍光点。
“开始!”评审主席的声音落下。
马蒂斯立刻动了起来,动作娴熟而富有表演性,如同一位沉浸多年的艺术家。他指尖魔力流淌,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惊涛拍岸,全凭经验和感觉调整着火力和魔力注入的强度。
由于他显然不曾掌握药剂套作技巧,不得不全力拼命先做完一剂药剂,然后再做第二剂。
我意思意思拿过一张草稿纸,在稿纸上草草标注了几个绝对不容错过的重要共振节点,便开始了后续的操作。
——我抽出魔杖。
从英国出发时的最后一刻,父亲终于想起来还给我的魔杖。
我的手腕,用一种冰冷的带着机械感的节奏,开始指挥面前的容器。压抑着内心因为再次掌握力量而震荡出的快乐,让那些材料与液体,在我的操纵下,在我魔力视角与光学视角的共同监护下,震荡出规律的涟漪,魔力输出的节奏与药剂的光芒如同呼吸一般明暗交替,精准地呼应着我心中的节律。
我并未察觉,Vital这位技术宅,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建议组委,将两套坩埚的魔力波动值与药剂完成度实时投递到会场的投影屏幕上。我只是专注于眼前的节奏,手腕上每五分钟震动一次的手表,帮助我校对着一个个具体的完成节点,推动着药剂的反应,平稳向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连全神贯注的我,都能够在意识的边缘,看到马蒂斯那边坩埚的魔力光芒偶尔会出现不易察觉的闪烁和波动——这大概是他的第二份药剂了,他正在强行依靠增加输出来赶工,随着魔力的不均等释放和高精度手眼协调的消耗,他——这个或许经过了临时抱佛脚,但显然疏于练习的中级制药师——已经开始力不从心,大汗淋漓。
我已经快要完成了,在工位范围内,只有平稳的魔力嗡鸣和液体均匀翻滚的细微声响。
沙漏的细沙流尽。
“时间到!停止操作!”
四支承载着不同工作方法与制药师心血的魔药被分别装入特制的、隔绝外界魔力的水晶瓶中,呈送到评审席。我扶着操作台站着,等待着数据为王的审判时刻。
会场一片死寂。
我有些疑惑的看着所有人都仰着脸,盯着大屏幕,视线里折射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光。
我回了回头。——投影幕还亮着,那两条定格在屏幕上的、诉说着截然不同故事的魔力曲线。
一条平稳如亘古冰川的轨迹,一条挣扎如风中烛火的波动。
我知道自己赢了——让他们去测评纯净度、消耗值以及有效性吧,我已经赢了。
我微笑着把视线转向观众席,不知道是谁带的头,稀稀拉拉的掌声逐渐汇聚成潮。我的视线瞥见了那个黑袍的身影,又见到了那群蓝袍研究员中站在最前方的尤兰达。还有,在侧门附近,那沉默如山岳的查尔斯。他没有鼓掌,但那双深邃的眼中,清晰的倒影着——近乎骄傲的,沉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