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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大上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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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人的暴躁与乡下不同。乡下人说话也会很大声,但那更像是语言无法表达思想的焦急。但城里人大声说话的时候,就如同一台散着机油味的机器突然在运转时突然爆裂了。

于曼颐站在队中,嗅见了机器爆炸的刺鼻气息。

她看见那人从窗口后站起身,将窗户往上推到最大,而后探出了大半个身子。他把那名妇女的报名表扔回去,说:“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女学生报名,得丈夫或兄长陪同。你一个人来,又叫我通融,我到底怎么给你通融呢?”

“学校最近很忙,不要给我们增加工作负担了!”

他态度又急又凶,将那本就没什么底气的女人呵斥到了一边,又将目光转向队伍后面,敏锐地看到了于曼颐。她与前后来报名的男学生都有些距离,身边明显也是没有丈夫或兄长的陪同。

她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被点名,然而下一秒,那人的手就举起来了。

“还有你!”他用手指指着她,“你也是一个人么?一个人就不要排队了,浪费什么时间?既浪费你的,也浪费我们的!”

他们之间颇有一点距离,于曼颐迫不得已,只能提高声音说:“我有人陪同的,是我哥哥,但是我哥哥……”

“——我哥哥去拿报名的照……”

“——那就等你哥来了再说!”

两道声音一起响,对方的比于曼颐大好多。队伍又往前动了一格,于曼颐前后都拿到了报名要填写的表格,唯独把她空过去了。填过表格的人另排了一条缴费的队伍,而她既没表格,又没照片,也没有陪同的兄长。

她排不进队伍,只能找一片阴凉等着宋麒过来。刚坐下一会儿,昨日那个给她发传单的小姑娘就又鬼鬼祟祟地过来了。

她这次没给她发传单,开口就问:“姐姐,你还是非要上他家的函授课么?人家都不让你排队呢。”

于曼颐谨记宋麒对她“易于受骗”的评价,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机灵不少的小鬼,坚定道:“是要上他家的。”

对方看了一眼门外“陆越亭”三个大字,回过头,很是不服气:“到底比我老师好在哪里?凭什么他就从不发愁生源?”

她是看着于曼颐说的,样子倒真像是在提问。于曼颐迟疑片刻,觉得自己有问不答不大礼貌,便对她将宋麒昨日的话复述:“或许是因为大家来学画,都是想学个安身立命的法子,然后找工作。人找工作,就要看学校出身,陆校长的名气,总归是……”

“我们姜校长在欧洲也是很有名气的!”那小鬼不听便罢了,听到这样的说辞,立刻火冒三丈,“只是刚回上海,名气还没打响罢了!你们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们呢,哼!”

她这下完全不要把于曼颐拉过去了,狠跺一下脚,转身就往与陆越亭画室相反的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怒气冲冲地喊“有什么了不起”。

于曼颐觉得自己方才虽说是说了实话,但实话未必礼貌,也就触怒了这孩子。她后悔地揪了揪手指,看见报名的队伍渐渐缩短,心中先着急宋麒怎么还不回来,又延伸到这传奇还是得眼见为实——

小邮差口中的上海滩红木铺路,然而从昨日到今天,呈现在于曼颐眼前的,却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马路,一个斤斤计较的房东,一个暴躁易怒的画室员工,和一个玻璃心的传单幼童。

绍兴女儿于曼颐头一次触电大上海,坐在法租界的梧桐树影底下,长长叹了口气。

“照片还在印刷厂?”申报馆门外,宋麒因为霍时雯同事的工作效率十分郁闷。

“是啊,今早发到各家报社,昨晚送到印刷厂。那些印刷的材料中午去取,拿回来也要一会儿呢,”民国白领霍时雯一早上忙得脚不沾地,刚有功夫出来给宋少爷答疑解惑,“你要是看不惯,就快帮我去领导那告他们一状,我早被这些同事气得没脾气了。”

“还有别的洗出来的么?”

“没有,你自己做报纸,还不知道洗印照片的速度么,”霍时雯道,“那有个访客喝咖啡的地方,你去坐坐吧,送回来我马上拿给你。”

“那我得回去和于曼颐……”

“你去了,再回来拿,再去,”霍时雯道,“在绍兴待久了,忘了上海的远近?且坐着吧。”

屋子里又有人在喊名字,霍时雯应了一声,匆匆转头离开。留下宋麒站在申报馆外面的大理石砖墙底下,也长长叹了口气。

对上海十分失落的于曼颐坐在梧桐树底下,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上午报名的人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个,她巴望着看了一眼远处,仍没有宋麒的影子。窗口里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便有了将窗户下落的意思,急得于曼颐赶忙过去询问。

“我还没报呢!”她说。

“你哥呢?”

“还没过来,他——”

“一个人不能报。”那人说,这就要将窗户下落,看都不看一眼于曼颐扶着窗棂的手。她急忙把手抽回来,对方已经不由分说落锁。声音隔了玻璃窗,变得闷闷的,她只能拍着窗户追问:“那你们下午还开么?”

“今天下午学校有事,”对方在窗户里应付道,“明日一早,和你哥再来吧。”

“哎!”

“哎!!”

“不行,我明早我——”

“喂!”

……

什么破地方!

玻璃倒是结实,敲了几下都没破,里面的人倒是忙不迭消失了。于曼颐急到一半也生出恼火,看来这些员工也不是本意如此,这上海滩,真是谁来谁暴躁,谁来谁恼火。

她恼火着一回头,发现上午被她气跑那小姑娘,正挽着一个成年女人的手,站在道路另侧嘲讽地看着她。

她朝于曼颐一拉下眼皮,道:“人家不要你吧,人家不要你吧——还嫌我们没名气,哼!”

“小芝。”她身旁那女人轻斥了一声,把她的得意喝停。于曼颐的眼神顺着她抚着小芝肩膀的手往上看,最终定焦到一张别有风情的脸上。

细眉,银盘脸型,黑发在脑后抓一个纺锤似的髻,戴珍珠耳环,又穿一身黑。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小孩嘴里念个没完的“我校长”。

姜玉校长。

于曼颐发现自己很容易被这些女人抓住眼神,头一个是方千,而后是霍时雯。如今这位姜玉,则是……比前两人,更让她移不开眼,就仿佛是女人年纪越大,越有韵味和吸引力。

她那点被画室员工气出的暴躁,全在看见姜玉的时候没了。

她看姜玉,姜玉也在观察她,一边看,一边教育她身旁的孩童:

“叫你出去发传单,不是叫你去和人家抢生源。报什么名,报哪里的名,都是人家学生自愿,你这样讨好和贬低,只会叫人把你当做骗子,生出反感……我为什么看你这样眼熟呢?”

她前面都在对小芝说话,最后一句竟朝向了于曼颐,将她吓了一跳。她人在绍兴十七年,哪里见过姜玉这样的女人?她又怎么会面熟她?于曼颐比她更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片刻之后,姜玉自己便想明白了。

“你是那个上了《申报》的绍兴女儿?”她颇为赞赏的看向于曼颐,“我早上刚翻过的报纸,你叫于……”

“于曼颐。”

“对,是很好听的名字,”姜玉用手拢住小芝的后脑勺轻拍,叫她不许没见识地张大嘴,“果然,还是想来上海学美术,对么?”

“是,想上函授,”于曼颐已经被她的话吸引,“那张报纸已经发出去了么?在哪里看?”

“到处都能看,《申报》么,到处都在卖,”姜玉道,“你自己还没看过么?街角就有报摊。”

“哪里?”

姜玉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抬起,腕上一个透亮的玉镯子。于曼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吉安路尽头的路口,与另一道更宽阔的马路交汇。她听见姜玉说:“那边是商业街,什么都有,你走过去找找,一定能找到卖报的。老板要是看过报纸,说不定还能认出你呢。”

他们所在的报名处在吉安路深处,虽说也有些商铺,但终归显一点冷清。但尽头那条街,于曼颐远远看过去,也能看见车水马龙,听见鼎沸人声——

那在于家有如天神降临一般的小汽车,她就这么望过去一会儿,就看见三辆开过。更别提还有拉黄包车的,卖花的,卖报的,还有她见都没见过的电车,顺着轨道前行,发出“铛铛”之声。

“人……”于曼颐有点恍惚,“人好多。”

“这算什么多?”小芝开口说,不过这次语气客气些,“只是有些商铺、大楼罢了。姐姐,原来你都没看到自己上的报纸么?那你快去买一张,翻开看看呀。”

“我……”于曼颐迟疑。

她去扫盲课,是学生们带出来的。去画室,是方千介绍的。虽说上课以后开始背着于家跑来跑去,但那……毕竟是绍兴啊。

于曼颐其实对自己去做一件事,没什么太大的信心,事实上,她也没试过。即便是这次,如此大逆不道地离开于家,那本质……也是宋麒计划得周密。

即便是到了上海,连报课的地方也在告诉于曼颐,你自己是给自己做不了主的。你想来报课,没有夫婿和兄长的陪同,你连报名表都是拿不到的。

“我……等我哥回来,”于曼颐说,“那条街有些远,我哥让我站在这别瞎跑,省得他回来找不着我。”

“这算什么远呀!”小芝童言大嗓门,“我每日发传单,要跑好几条街呢!你就这么走过去,再买了报纸走回来,他找不着你就不能等一会儿么?”

“姐姐,你可是上了报纸呀!我要是上了报纸,我三更天就站在报摊等开门,邮差一送过来,老板没拆开,我先抢一张拿来看!你怎么一点都不急着看呀!”

“我想看的,我就是……”

“想看,那你自己去买呀!”

“你嗓门好大,吵得很,”姜玉忽然笑笑,似乎看出了于曼颐的顾虑,于是叫停了小芝,和于曼颐轻声细语道,“那路只是看着远,你走几步就到了。人上了报纸,怎么会不急着看呢?快去吧,那条街很热闹的。”

她说话并不给人压迫,反倒给人力量。说完了这些,姜玉就带着小芝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还和她说着一会儿要吃的东西。于曼颐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又将目光转向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心中竟当真生出几分勇气。

她闭上眼睛,听着头顶梧桐叶响,再睁开眼时还没看到宋麒回来的身影,便毅然决然地朝那条路走了过去。

越走……越热闹。

有些热闹是远处看不到的,非得走得近了,才能看见店铺敞开的门,门前排成长龙的队。于曼颐心中记着来的方向,起初还数着步子,走到后面,就越走越大了。

她听见卖花的人在喊,卖报的人也在喊。她想跟上人群里卖报的声音,然而人潮拥挤,人头逐渐密集,她在人群里蹦跳着,寻找着,却一直没找到。

她听见电车“铛铛”的声音,成群的乘客上下车门,有不少年轻人穿着宋麒和方千那种学生制服,还有人穿了衬衣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体面贵气得紧。她看到好多霍时雯一样的年轻女孩子,穿着体面的现代的裙装,头发梳着很新潮的样式,还有人烫了。还有很多阿姨,也和宋麒的房东一样,抱着买菜的小布包,在人流里穿梭着。

她觉得大家都好漂亮,不过也着实好着急。这是一个很着急的城市,所有人面色严肃地上车下车,生怕被甩下来。不像在绍兴,大家都慢悠悠的,船开了也能随时停靠在岸边等待……那慢悠悠的也很好,但这让眼前的急促变得非常新奇。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过去了,车篮里放着新买的鲜花。车铃也很急,催得于曼颐匆忙闪避。她被挤上人行道,转头看见一扇落地窗,里面坐着一个和姜玉似的成年女人,穿一条酒红色的丝绒裙子,外面披着一件流苏的外套。她在喝一种黑色的,装在瓷杯子里的液体。于曼颐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得这样漂亮在店里喝中药。

她又被人挤着往前走,看见了另一个玻璃橱窗,里面放着许多西洋的乐器。她去辨认铭牌,上面写着小篆的“小提琴”,放在架子上的是一个棕红色的、闪着油亮光的琴体。还有一个写着“萨克斯”的,通体铜黄,锃光闪亮。

紧随其后的橱窗则摆放了首饰和一条裙子。于曼颐被那铭牌上的价格吓到,但她还是抬头去张望那条裙子,那是一套白色的洋装长裙,在模特身上搭配了绸制的手套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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