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的，尽管在司九婴看来他俩关系远不至此，但有些事情，他又实在无法否认。
他从记事起，就在经历一次接一次的谴责和背叛，前半生的经历一直在告诉他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一个在否定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人跟他说，可以了，很好了，他下意识的也会觉得是欺瞒。
但这个人若是一直这么说呢？
他还有仅剩的一些坦诚。
只是心里仍然有些不安，能在琅韵和司九婴二人手下救走夏白绮实力已算可怖。或许魔域已有新的尊主，两相不和不知会有什么新动向。
而他能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有另外的重生之人指点，按前世来算，现在正是桃源最为繁荣的时段……
更何况，他自己就是个活例子。
晴云一开始猜测是安阳寒瑞背后操手，但是他现在愈发觉得，如果真是安阳，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增加助力。只是他没算到，司九婴没有走上魔尊的那条路。
不然也不至于洗练他，又植入别人的记忆。如此想来，他也已经把自己前世也看了明白。如此——安阳寒瑞的能力也只是能看到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至于为什么没有公之于众——
要么没有必要。
或者说不出口。
但无论那种情况，晴云此刻都很被动，他自己能做到的都太少。如果按最坏的情况去想，那他恐怕要面临的是比前世更加无可挽回的局面。
晴云抿起嘴唇，深邃的眸光轻轻闪烁着，看向司九婴：“你不问我为何能活吗？”
“看来你想告诉我了。”司九婴站了起来，脸色晦暗不明。
晴云叹道：“我是邪魔外道。”
“杀人？”
晴云摇摇头。
“放火？”
晴云又摇摇头。
“那我就当没听到，我对这个解释也很不满意。”司九婴语气渐冷，一如初见漠然：“晴云，相处至今我对你虽不算是推心置腹，也算坦诚相待，你倒是只说场面话来搪塞我，当我瞎吗？”
“你的话，你的行为，你做的每一步……”司九婴音调陡然升高，他愤怒道：“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你以为你很伟大吗？少以己度人，你把……别人置于何地啊！”
“我的修为没有你高，还是你的老师不够资格，让你一个普通的，弟子，以身犯险。”
盛怒之后声音便哑了，玄色的衣袍翻飞，只留下半句随风而散。
“你太自以为是了……”
晴云愣在原地，手中还转着那盏灯。他没料到司九婴会发这么大的火，闹中亦是嗡鸣一片。
前世末路，司九婴匆忙而来，如今愤慨离去，竟都是因为同一件事。
可是，这要如何开口，他不敢，他也不能。他已经做好了让过去就成为过去的准备，就不能冒然的再让自己沉溺其中。
这对如今司九婴不公。
许久后，他在空无一人的古树下轻言：
“人是一定死的，修仙修道只是延长了时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晴云语气一顿：“你让我了有些许勇气，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
一连几天，二人都避而不见，即便相见，也是相顾无言。等村民收拾的差不多之后，便也就该上路了。
司九婴原本想叫几个书院的学子来帮忙，琅韵却摆摆手说用不着，一打口哨便不知怎么冒出来几头牛。
“没事，可以慢慢走，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很难得。”琅韵说的漫不经心。
分明就是飞太快了会晕吧。
晴云暗自诽腹，却也乖乖牵牛。只是这算不算病，能治好吗？兀自出神时，倒暼见一个村民对着他们的方向吞吞吐吐，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大抵是他们和善，晴云一问，那村民也就如实说了。
“我昨天晚上梦到仙人了，他跟我说，说，这地界有一口棺材，让我们一起带走，可是，掘人坟墓感觉太有损阴德了，我不敢挖，他说我们不挖就不让我们走，作法让我们以后头上都长花。”
村民太淳朴，说着说着就摸向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其实长花也挺好的，我又没有头发……”
琅韵转过身来，脸色阴郁：“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不要点火，容易把木头点着，兔子的名字叫哒悠，脾气非常好，爱吃萝卜叶，是，是只好兔子。”
他还没说完，琅韵已经面如土色，长袖翻飞，已是向前开路。
“非鬼亦非仙，不必理会，我们走。”
常山虽说是山，却并不险峻，地处中原，也是个富庶之地，搬迁过去并不算太差。
司九婴挑了最近最稳的大道，一路上也算有说有笑，琅韵潜心种地之道，同村民交流了不少心得，而晴云则是生火做饭，他再不似平日话那么多。
其中有个极亮眼的姑娘，应当是先前日子过得不错，别着简单样式的花簪，鬓边再插两朵含苞待放的新桃，黝黑的肤色眼明亮有神，笑容也极爽朗，虽未穿什么绫罗绸缎却已让人移不开眼。
她芳华正盛，身材丰盈，脸上正因为高兴而有了红晕，未经雕刻便如明珠。而明珠显然也知道自己是颗明珠。
她的手很巧也十分有力气，这些村民的衣装有一大部分都是她做出来的。
此时此刻，朝阳升起，这颗明珠已然挎着竹篮从队伍的最前走向了最后列，打量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我帮你吧。”她还是那样明媚的笑容，极顺手的接过他手里洗了一半的菜：“你们救了我们，还要帮我们锄地，又送我们牛羊的，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你们多劳累。”
“姑娘太客气了，这本来就是该做的。”
明珠娇娇地底笑一声，说道：“那样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这冒险拼命的事，最是危险的。好些年前就出过一次大火，我爹就是那时候没的，那个时候可不比现在，还好乡里乡亲帮衬，也算好好活了下来。”
“霞姑娘更要歇歇了。”晴云笑道：“那么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会越来越好的。”
明珠噗嗤一笑：“帮仙君的事，不算辛苦。”
“我平日烧火做饭习惯了，一下不做还闷得慌，还是让我来吧。”
晴云没辙，只得让了位置给她，说着吧把丽霞洗好的菜直接用剑气切断下锅。丽夏刚撸起膀子，灵火便也就此烧了起来。
“仙君。”她有些半吐半吞，把竹篮往旁边一放，说道：“这还真是很方便啊，就是切的有些太大了，不过我也听闻仙君平日是不吃饭的，也难怪会这样……我倒是从阿娘哪里学了些菜，就是比较家常，仙君不介意不如尝一尝，唉，阿娘！”
被叫道的女人一抬头，远远看了一眼，慈笑道：“怎么了？”
丽霞笑道：“我来给大家做饭吧。也辛苦了仙君一阵子了，从家乡带来的酱也可以让大家尝尝。”
“好啊好啊，可算不是清汤寡……啊不是，她们家的酱最好吃了，仙君也尝尝吧！”
一旁的村民哄笑道：“有吃的就知足，谁做的都是好吃的。仙君做的那是原汤化原食。”
“好了好了，你们就会打趣。”丽霞说：“仙君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些糙汉子。”
她说着，扭头便把刚拿来的酱汁挖了半勺往锅里倒，浓重的辣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确实好香。”
“没想到仙君是位吃辣的。”
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个闷闷的声音说道。
“好呛……。”
司九婴平日决计不吃。而今闻到味道更是不动声色走的最远。看似面色如常，实则猩红瞳仁含着冷霜。
丽霞一众是寻常人，自然听不到他这呢喃一语。
她自幼就做这些营生，不能说是最好，但得个好也是极有信心。
因此她不紧不慢道：“仙君也别推辞了，哪有一点都不吃的道理。人会饿坏的。”
晴云低声道：“不必的，我们可以不吃，大家都多吃点。”
村民纷纷附和：“就是就是，不吃饭哪来的力气，也不是经常吃，也就是尝一尝。”
起哄一通最终也未有推脱，司九婴看着手里被送来的红辣辣的一碗汤，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而后转头：“给姑娘喝吧。”
“仙君客气啦，我不用。”
丽霞和村民一众都过于好心，但此时司九婴若是悄悄藏了，也会因为味道太呛而十分麻烦，便如烫手山芋般拿在手里，就连牛闻了都甩尾。
“剑仙喝吗？”如今他倒是肯和这位曾经互怼的人交谈了：“我没碰，干净的。”
“我已经吃饱了。”
琅韵吃的嘴唇发麻，连同素日冷淡的脸也因此眼尾飞红，此时正含着颗水珠解辣。
这种东西他可吃不下第二碗。
也就那些村民吃完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哦，还有晴云。
他喝完没事人一般，还夸了一番丽霞的手艺，边这样说着边走到司九婴身边，就抓着他端碗的手，喝完了那碗汤。
那碗端的不算稳，少年脑袋凑近又停顿许久。司九婴只觉得手腕发麻，最后连碗都被夺走了。
丽霞收了竹篮，咧着嘴笑道：“三四日的路程想来很快到了，到了那时我便可以给大伙蒸些米面馒头，不必再吃些汤水了。”
为了加快路程，这几天夜里即便是挑灯司九婴也要多走一阵子，守夜时也要拿着玉牌看几眼。
随处扎营便住的很是简陋，由于带的帐子不多，很多人都倚树而眠，晴云被勒令必须睡觉，但他不习惯人多拥挤，大多时候吊在树上。
这会树下的灯还亮着，琅韵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司九婴撩开衣衫，露出腕子间的红绳，他的皮肤本就白皙，此刻倒是多了些血色，唯有衣衫的边角有轻微灼烧的痕迹，树叶簌簌，有人跳了下来。
司九婴动也未动：“没睡？”
晴云转到他身前坐下，还是一言不发，鼻尖有些发红，攥着的手再撑开，掌心正中赫然是一条狰狞无比的疤痕，稍微一动便落下些许破败的皮肉。
无声胜有声。
司九婴一愣：“卖惨？”
“你也会开玩笑了。”晴云道：“确实惨，确实也没有卖。”
“就这样让你真的曝尸荒野。”
“那太好了。”晴云笑道：“总比现在要好受。”
“做不到，你还是继续难受着吧，就当为了我。”司九婴是真的有点气着了，收了玉牌后如老僧入定，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