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起来,吹雪就感受到了微妙的不同,似乎钱老伯和家丁对他们又客气了几分,甚至有一些恭敬。吹雪不禁心下得意,定是自家小姐帮了钱老伯的大忙,才得此礼遇。
吃过早饭后,虽然钱太方再三挽留,兰若明等人坚决告辞,钱太方无法,率众家人门口拱手相送。
路上,听雨喜滋滋的道,“这个钱老伯倒是识礼,我们小姐只是帮了个小忙,就这么感激。你们看到没,走了老远了,他们还在原地行礼呢。”
兰若明、徐振等人皆笑而不语。
一路绿荫深浓,远处的山峰薄雾缭绕,层峦叠嶂,近处湖水里漂着点点红色的蓼花和白色的苹花,江岸开阔,令人心旷神怡。几个人毕竟年轻,一路游玩,又到了日暮时分。
还没到客栈,远远就依稀看到一个女子身着白色粗麻孝衣跪在道旁,身前白布写着“卖身葬父”几个大字。走近一看,字体歪歪扭扭,像是依着样子描上去的,女子看到他们走进,怯生生的瞥了他们一脸。
赵顺看这个女子眼睛极小,圆脸低鼻,身形健壮,心下暗想,这个姑娘倒长得结实,不像穷苦人家缺衣少穿的瘦弱样子。
走进客栈,徐振向掌柜打听情况,掌柜的抱怨说,“客官不知道,从昨天她就过来了,已经两天了也没人把她买走。一直在店门前吧,我嫌晦气,但是撵她吧,又怕旁人说我仗势欺人。只能再等等有没有好心人了。”接着又面露好事之色,“不过说起来也怪不得别人,你们也看到了,她长得那是一点姿色也没有,谁家乐意把她买回去添堵啊。”
听雨吃惊问道,“已经在这两天了,她就这么跪着吗?”
掌柜“嘿”了一声,笑道,“瞧姑娘说的,卖身葬父,是求着主人家买走她去当丫鬟仆人的,不跪着难道还四仰八叉的坐着品茶吗?”
听雨涨红了脸,转头向吴芷荞道,“小姐,那女子看着怪可怜的,咱们就帮帮她吧。”
吴芷荞思考片刻,对徐振说道,“能否劳烦徐公子跟听雨一道去帮个忙,我怕有些事两个姑娘应付不来。”
徐振看兰若明点头默许,应道,“扶弱济困,这是应当的。”遂与听雨一道转身而出。
也是这两天极费心神,加上游玩一天确实饿得狠了,满满点了一桌的菜。松鼠桂鱼以鲤鱼出骨,稍腌后拖上蛋黄糊,入热油锅嫩炸成熟后,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外脆里嫩,酸甜可口。酱排骨颜色酱红原以为会过咸,没想到肉质酥烂,汁浓味鲜、咸中带甜,唇齿留香。桂花糕以蜂蜜调制,在糕表面撒上桂花蜜粉,糕体也做成桂花式样,入口甜而不腻,晚上的饭大家吃的极为满意。
酒足饭饱正准备上楼休息,店小二凑上来道,“几位客官别忙着走啊,这几日正赶上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呢,好看的紧,就在我们后面的河边过。”
赵顺一听就来了精神,“花灯不是在街上吗,怎么在河边?”
店小二得意的说,“一看客官就是北方来的,北方的花灯在街上不错,我们江南是水乡,花灯自然是在水里游船啊。”
赵顺来了兴趣,撺掇道,“左右回去也无事,咱们就去看看吧。”
店小二心头一喜,马上谄笑道,“各位客官,我们后面地方有限,一人十贯钱,我给几位安排好。”
赵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这些给你,给我们订下最好的位置。”
月亮已到中天,空气潮湿,河水中也笼起了水雾。河两岸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老少妇孺都在等待灯船,无不雀跃欢喜。
一到地方赵顺就暗骂店小二奸猾,拿钱不办事,前排早已站满人,哪还留半个空位?几个人无法,好不容易找了个能看清水面的位置站定。
吴芷荞也未曾见过船上灯彩,本也是满怀期待,看到河边众人脸上期待的神色,在周遭喧闹中,没来由的突然悲从中来,想到此后余生恐怕再无如此欢愉情景了,心下不由黯然,脸上露出仿徨难过的神色。
兰若明看到吴芷荞本是欣喜期待,不知想起什么又神情哀伤,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由纳闷,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吴芷荞许是察觉到目光注视,向兰若明看了过来,兰若明心中一慌,目光移开别处。
两人都默不作声,忽听到人群里想起欢呼声,原来灯船队伍已经拐过弯,冲此处游来。一队游船皆是张灯结彩,领头的小船上是草木虫鱼、飞鸟走兽、十二生肖图案,后面几只大船花灯画的是董永与七仙女相会、将相和、精卫填海,有的是历史故事,有的是神话传说,无不制作精美,极尽巧思。
众人都被游船精美所摄,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相互讨论,热闹非凡。尤其听到赵顺跟旁边人攀谈的起劲,“大娘,你快到那个花灯,五光十色的!”“大姐,你家住哪里啊,特意过来看的吗?”“小兄弟,我觉得那个画的是喜鹊不是黄莺。”“老伯,这个花灯一年一次吗,为什么不多办几次?”听得吹雪忍不住喝道,“你能安静一会吗,让大家好好看看灯!”众人不禁莞尔。
兰若明看吴芷荞眼睛一眨不眨,看的极为仔细,不由得自己也觉得有意思起来,含笑问道,“吴小姐喜欢哪个故事?”
吴芷荞目光璀璨,正巧兰若明也正认真的望着她,两人目光交汇,愣了片刻旋即分开。吴芷荞假装看了看水面,似在仔细思索,“要是这里面选,我还是喜欢精卫填海。”
兰若明略感吃惊,“哦?我还以为姑娘家都喜欢天仙配的故事。愿闻其详。”
——为什么?本是随口一说,若要细究缘由,吴芷荞的心如坠入无边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年圣祖起兵,势单力孤,为求支持与苏泊订立盟约,娶了苏泊可汗孙女尉迟冰为妻。大晟国建立,尉迟冰由皇后变为太后,又成为孝德太皇太后。孝德太皇太后乃吴芷荞的姑祖母,她的外祖乃太皇太后亲弟,苏泊大都督尉迟穆。她母亲作为外祖父长女,嫁给当年的探花郎,现在的两江总督吴之纳。
为了巩固大晟与苏泊的盟约,她进宫本就是生下来就定好的事。听母亲说,她小时候曾与皇上见过,只不过那时候两人都小,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后母亲亡故,自己也就没再进过宫,虽不知皇上容貌性情,但是听父亲提起,说他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小小年纪设计擒拿权臣成遇春,又听说他勤于政务,与姜皇后相敬如宾,想必是个心机深沉,性情冷淡之人。与这样的人相守一生,不过当个活死人罢了,哪敢期望什么幸福安乐。
后宫是个巨大的牢笼,但是她挣脱不得,她身上留着尉迟家的血,自然要为家族的前途未来搏杀。
为什么喜欢精卫填海,真正的原因是——“我就是精卫。”念及此,她的脸上复又涌起坚毅,“为了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付出一切,不死不休,世人奔忙,谁又不是精卫呢。”
兰若明若有所思的念道,“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接着心中一凛,暗想这无意透漏的心曲暗藏玄机,精卫葬身于东海,故每日衔石报仇,决心填平大海。这番话不就是前朝反贼的心境吗,那吴芷荞的身份岂不是昭然若揭,于是试探道,“炎帝之女东海嬉闹无意葬身,终究化身为鸟衔来木石相投,意图填平东海,加以报复。倒也是不畏艰难,勇气可嘉。”
吴芷荞不疑有他,接口道,“不错。精卫的可敬之处正是在这,虽不知能填平多少,即便徒劳无功,但是身有使命,只要尽力而为也无怨言。”
兰若明听到此处,心中已是冰凉一片,脸上仍旧笑道,“是了。既然被大海害了性命,那么不管是一千万年,还是一万万年,此仇怎能不报呢。”
他耳边又响起来徐振昨晚的禀报,“暗卫穷尽手段,还是没发现吴芷荞的底细,实在不知是她手段高明,还是压根没有跟同党联络。”
“最好的打算是她确实没有不轨之心,并无同党之事,现在看起来也的确没有露出马脚。但是一个人无缘无故跟我们认识,说家有急事,我们一路特意游山玩水她却一路跟随,完全看不出赶路的样子,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
“此处微服出行虽然层层小心,但是却被安王知道了。安王能知道,那前朝势力当然也有法子知道。消息泄露之事可以容后再查,事关主上安慰,对身边之人不得不多个小心。”
想到此,兰若明摇起折扇,依旧丰神俊逸,声音却像是从远处传过来似的飘忽,“天色不早了,辛苦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