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按次坐下,都以为老翁家资丰厚,必然又是满席山珍海味。没想到都是普通菜色,只是酒杯菜碟并皆精致高雅,俨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徐振先问道,“看老丈的家中陈设,倒不像是江南的院落,更像是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老丈是北方人吧。”
钱太方笑道,“不错,老朽山西人士,幼年事农桑,青年从戎,驻守边关凡三十余载。后来身子骨不济,冷风一吹骨头缝里就发凉,发病的时候甚至无法走路。后来天恩浩荡,让我到南山湖静养,这边山清水秀,暖风宜人,老毛病就再也不犯了。”
听雨若有所思的叹道,“怪不得一进门就看到有打仗的屏风呢。那是您自己画的吗?”
钱太方沉吟片刻,看向吴芷荞,“我看吴姑娘眉宇间有山水丹青之意,看屏风的时候又极为仔细,想必是擅于绘画之道的。吴姑娘觉得画的怎么样?”
吴芷荞没想到钱太方观察如此入微,暗忖自己刚刚的眼光落处已被他尽收眼底,说道,“水墨画从墨色的浓淡干湿,到笔触的轻重缓急,对画面的构图和布局,都需仔细思量后落笔。此画虽是写意,胜在把出征的整个过程描述的清楚明白,已不拘于求像,而是神韵十足。但是此画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露,不似深思熟虑之作,更像是大战前慷慨激昂下匆匆挥就的。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上乘的佳作。”
钱太方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
吴芷荞暗想,难道这是他的得意之作,自己言语直率有所冲撞,便道,“我也是粗通文墨,个人浅见,老丈莫怪。”
钱太方回过神来,脸色转喜,忙道,“吴姑娘误会了。我素来交友,来往宾客文人墨客无数,却无一人道出此画来历。此画虽不是我所做,却被我珍藏半生,不敢稍离于怀。姑娘真是我这故人第一知己,他泉下有知,也会老怀甚慰。”
这番话让众人大吃一惊。吹雪问道,“您的这位故人已经去世了?”
钱太方闭上眼睛平复半刻,缓缓方道,“五十年前,我随圣祖爷征战北狄。现在想来,杜平谷去世已经五十年啦。他是我们的下等参军,年纪比我大几岁,人很朴实,浓眉大眼,仔细端详甚至有几分英俊。他是个孤儿,连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好学的很,从小跟着村塾的先生识字,是我们这些武夫里的秀才,平日里很羡慕我老家有父母兄妹。也是因为他无依无靠的,我俩天天一起操练,一起打仗,几年来他一直把我当亲兄弟看待。
那时候我随军南征北讨也才五年,刚刚当上士兵长。我们大晟朝世袭镇守川西,哪知道北方会有多冷,就连我一个北方长大的汉子,都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冷的地方。那年北狄也是奇了,哈气都能成冰,雨雪天一天连一天,地下的路都结成了冰。北狄的蛮夷有羊皮袄、毛皮帽、毡靴和毛皮手套,看起来皱皱巴巴的,却极为御寒。我们这边却只有棉服和棉靴,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能有什么用。那时候冷的啊,觉也睡不着,吹来的风夹着雨,能冻到人骨头缝里,供给的粮草因为道路原因也一直送不过来,我们吃的都是冻成冰锤子的馒头。之前强攻了几次,投石丸啊、搭木梯这些招数都用遍了,蛮子守的固若金汤。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圣祖爷跟几个军师商量了好几日,最终决定要用冰炮。”
听雨不解的问道,“冰炮是什么?”
徐振见过这段记载,解释道,“传统的红衣大炮里放的是弹药,冰炮是大晟圣祖皇帝为了攻占北狄发明的,把冰块当做弹药,发射的时候大炮本身的热量把冰块融化,喷射出来的就是热水。因是依冰而制,是以成为冰炮。”
钱太方对徐振露出赞许目光,点头道,“小哥说的不错。因为之前已经想法设法的攻城不成,将士们也都没了指望。吃不饱穿不暖,明日又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攻下,或是又一场失望和没有希望的熬日子。
出征的前夜大家都在营帐里想着心事,古来征战几人回,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月亮都不好说。杜平谷突然说他有预感明天打仗可能能赢,我们几个都不信,反而嫌他打扰我们休息。他毫不在意,说自己做梦梦到了明天的大战,过程都能画下来。
认识这么多年,我们只知道他认字,都不知道他会画画,大伙顿时有了精神,特意去军师那借了纸笔,起哄让他画。没想到他真的会画,画的有模有样。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幅画是五个连续的场景,第四幅就是我们跟敌人肉搏,里面有他自己,也有我。我真没想到,他能把我画的那么细致。”
听雨听得入神,忍不住问,“第二天呢,真的顺利吗?”
徐振道,“书上记载,水炮发出一条条白龙般的水箭飞入城中,霎时之间,北狄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初时水尚温热,过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北狄蛮子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然而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再也无法解脱。我军趁机攻城,大败北狄。”
钱太方道,“不错,大致过程确实是这样。第二天,我们果然跟杜平谷说的一样,非常顺利。但是北狄蛮子虽然被我们打得猝不及防慌了阵脚,毕竟也是训练有素,反应片刻,就对我们发起反攻,他们车弩发射的箭极粗,箭头能射进人的骨头直接打碎,投石机投掷的石弹每个都跟人的脑袋那么大。我铲冰的时候被对方的箭射中小腿,疼的晕了过去。昏迷期间感觉摇摇晃晃,我那时候眼皮沉的像灌了铅,使劲眯起眼睛,看到杜平谷正背着我往后方走。我还问他打完了吗,他冲我憨厚的笑了笑,说,快打完了。我闭着眼睛叹道,终于打赢了。他很着急的叫我名字,叫我别睡,你家里还有爹娘等着呢。
等我几天后被救回来,我们已经攻克北狄,北狄王降阶称臣,圣祖爷犒赏全军。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昏迷期间记得那几句话,是我们说的最后的话。”
说罢钱太方双目微阖,不再说话。众人知他心中激荡起伏,一时难以平复,所以也不催促。
半响,钱太方才道,“我那时候才知,杜平谷彼时已被石弹打中后背,他忍着剧痛把我扛回营地,肋骨尽断,刚把我放下,就去世了。他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副画给我,中间的部分已经被血和冰水侵染的残破不堪。我这五十年拿着这残破的画,想找人续上,却又怕画不清楚他的容貌,迟迟下不了决心。五十年了,我每日睡前都要想一遍他的样子,生怕有一点记不清楚,可是我已是垂垂老矣,又能记得多少年呢?”
说罢,转向吴芷荞道,“今日有缘,吴姑娘虽然小小年纪,但是见识卓越,能否满足老朽一个心愿,帮我把画补全。”
吴芷荞一惊,正要推却,却见钱太方眼中诚挚目光,仿佛承载万钧重托。犹豫片刻,终于说道,“那我斗胆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