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宋阿姨走出单元楼,消失在树荫之下,宁文兮才拉上窗帘,台灯微弱的光线还不足以将整个卧室点亮。她在床底摸索了半晌,才找到那双被她丢在里面的芭蕾舞鞋。这双舞鞋陪伴了她很长的时间,足尖部分已经磨损开线,原本纯白的颜色也泛了黄。
宁文兮穿上它,站在镜子前,闭上双眼,仿佛能听见舞台下的喝彩声。她的父母正坐在观众席的中央,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渐渐的,宁文兮进入状态,伸出双臂,展现出自己优美的曲线。她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踮起了脚尖,脚踝的韧带撕扯着旧伤,带来钻心的疼痛。宁文兮试图稳住脚尖,却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板上。脚尖,脚背,脚腕,膝盖……身体的每一处都刺痛着,她像是刚刚获得双腿的人鱼,每一步都在刀尖行走。
她又想起了那天从楼梯上摔下的场景,父亲将她抱在怀里,他的肩膀很宽厚,能让她依偎,母亲拿着毛巾,她的手指很纤细,温柔的抚着她的脸颊。
“赵老师,我是宁文兮的爸爸,她摔伤了,明天的芭蕾舞比赛……”
宁文兮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门外父亲的声音,她拼命地撑开双眼,在床边抓着扶手站起,病床到房门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在她眼里却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扶着墙壁,努力不让自己失去重心,拖着打着石膏的右腿,一点一点挪步向前。剧烈的痛楚开始侵蚀她的意识,她握住了门把手,用尽浑身解数也拉不开那扇门,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又一次摔倒在了地上。
等到宁文兮再次醒来的时候,芭蕾舞比赛已经结束了,而她的父母,也早已坐上了去往外地的航班,唯一陪着她的,只有那盘表面有些氧化,开始发黄的苹果。
宁文兮并没有多热爱芭蕾。她只是单纯地认为,只要自己有一技之长,只要自己能在人群中脱引而出,父母就会多看她一眼,会多爱她一点。她刻苦练习,同时还要维持身材,这样才能做一名佼佼者。她获得了很多奖项,奖状贴满了房间的墙壁。可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亲还是要走。
她不能再跳芭蕾了,所以她开始伤害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法让他们回到自己的身边。只要能见到他们,就算是再摔断一条腿她也愿意。
宁文兮感到脑袋一阵眩晕,她步履蹒跚地走到书桌前,从笔筒里抽出那把已经有些钝了的美工刀,伸出左手,看到了那只淡紫色的护腕。
她没有犹豫,径直扔掉了手中的美工刀,换掉脚上的舞鞋,离开了家,来到单元楼下,呼喊着那个女孩的名字。
“我来了!!”
只听见楼道里传来她的声音,楼道的灯光也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她像是天使,载着圣光降临。我害怕黑暗,害怕独自一人,但是没关系,现在我拥有了你。
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一个开朗,一个沉默,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不爱说话的女孩,把所有的笑容都留给了另一半。
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宁文兮担忧了好一阵子,悬着的心在看到公告栏上的名字后,才终于是放下了。她很庆幸,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再次分到一个班。
“你就陪我一起嘛,好不好~”
看着一向喜欢逞能的程晓丽拉着自己的手,努力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宁文兮不禁觉得她有些可爱。当然,对于好朋友的请求,宁文兮肯定是不会拒绝的,她就这样顺理成章当上了艺术节演员组的组长。
七班的同学们似乎都很好相处,总是有着天马行空的想法,面对她们亮晶晶的双眼,宁文兮怎么都摆不出以往冷冰冰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宁文兮有时候甚至会主动参与她们的话题,她们热情,真诚,从不吝啬夸奖,像是互相认识了很久,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特别是那个,和她有一条过道之隔的女孩。
宁文兮一直以为,她和自己很相似,有些孤僻,有些沉默寡言。所以看到她站在练舞室中央,那大方又自信的模样时,才会感到有些惊讶。
“如果她可以这样,那我是不是也能尝试着改变自己。”
有了这样的想法,宁文兮总是刻意地想要模仿她。她试着让自己变成一个温柔的,知心大姐姐的形象,她会给演员们的表演提出改进的建议,会鼓励快要出场的演员,让她们不那么紧张。
有时候,宁文兮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她的心里有这么多无法解开的烦恼,却可以在这里为别人说出安慰的话语。宁文兮唯一清楚的事实是,看到她们的演出,她们的笑脸,自己也会跟着欢欣雀跃起来。
“感觉你最近变得开朗了很多。”
她们站在后台观看演出的时候,程晓丽在她的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是,这样的欢喜,并没有在她心里停留太久。
直到那天,叶阑拿着奖杯,被同学们围在讲台的中央时,宁文兮才认清了现实。她的光芒实在太耀眼,让她无法睁开眼睛。宁文兮想,自己不过是东施效颦,再怎么努力都不及她一丝一毫。
无数种情绪在她的心里滋长,控制着她的大脑。
那天,她又一次割伤了自己的手腕。只是和以往不同,伤口有些深,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一点一点滴落在雪白的瓷砖上。宁文兮翻找半天,才找到用剩下的绷带缠在手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伤害自己带来的痛楚,这种疼痛,丝毫不亚于摔断腿的时候。
宁文兮莫名有些讨厌叶阑。她太温柔,太开朗,她趋近完美,她根本和自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有意无意地疏远叶阑,只有程晓丽和余慧都在场的时候,她才会站在最边缘,时不时参与一下朋友间的话题。
越是这样,宁文兮就越在意她,越是观察,宁文兮就越觉得,叶阑是一个比自己要幸福千百倍的人。她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她是沐浴着爱和希望长大的孩子,既有关心自己的父母,也有形影不离的同伴。她好像什么都有,好像什么都不缺。
宁文兮嫉妒她,也羡慕她。我们不一样,我们怎么会一样呢?我的父母不能陪在我的身边,我有着你没有的烦恼与忧愁,我的身上是数不尽的伤疤。是的,她把自己所经历的苦痛当作一种独特,作为她可以光明正大输给叶阑的理由
可是当她看见叶阑手臂上的伤疤时,唯一支撑着她信念的东西崩塌了。
她手腕上的划痕会淡去,脚踝上的旧伤会愈合,可叶阑呢?她或许经历着,比自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过去。
宁文兮这才明白,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愚蠢的人。她伸出双手,拥抱了叶阑,不再对她怀着莫须有的偏见,因为她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不得不承认,也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比不上,像叶阑这样的人。
那天回家的路上,宁文兮和程晓丽说起了很多事。说起曾经跳芭蕾舞的事,说起父母在外打工的事,说起那些让她烦恼,让她痛苦的事。宁文兮说,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她遇到了很多无法解决的困难,做了很多努力也没有办法越过那道坎。
听完宁文兮的故事,程晓丽只是对她说了一句:“那就放下吧。”
那是程晓丽作出的第一个决定。
她走到客厅,父母亲立马停止了争吵,母亲向她解释道:“丽丽,没事的,爸妈只是闹了点小矛盾。”可是程晓丽怎么会不知道呢,无论重新贴合多少次,镜面上的每一个裂痕都会永远存在。与其执拗地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不如痛痛快快地放过所有人。
“我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回不到从前了。所以,没关系的,你们分开也没关系的。”
她强忍着泪水,说出了这一句话。她心中仍然有着万般不舍,仍然怀揣着美好的幻想,但只有这样,他们每个人才有更多机会得到幸福。
“就算你们分开,我得到的爱也不会减少。你们都很爱我,只是不再适合彼此了。”
高二那年,程晓丽的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一起继续生活在老小区里,在那里,她还有一个没有办法放下的同伴。
“如果不想面对,逃避也可以。如果不想坚持,放弃也可以。活在这世界上,不可能什么事都能如意,那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呢?”程晓丽和宁文兮分别的时候,留下了这样的话。
回家后,宁文兮想了很多。她找了一个空的鞋盒,将那双芭蕾舞鞋放在里面,收在了鞋柜的一角,她放下了。
然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号码,说很想很想他们。
高考结束的那天,宁文兮跟着考生的大部队一起离开了考场,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似乎苍老了许多,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跑着,比任何时候的步履都要轻盈,她一直跑出校门,扑倒了父母亲的怀里。那一刻,宁文兮明白了,他们对自己的爱从来没有减少过分毫。
毕业典礼的那天,宁文兮看着朝她跑来的叶阑,她笑着,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她奔跑在洒满阳光的土地上,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幸福。
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她们都只不过是,被青春的烦恼所困扰着的,十七八岁的少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