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常平寺还真是名不虚传,一副药喝下去,任怀安当晚便睁开了眼睛,额头上的温度也降下去不少,起码没有那么骇人了。
“兄长?”任怀安眨眨干涩的眼睛,眼底还有未散去的迷茫:“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心心念念的常平寺。”卓长钰笑了声,也跟着回头往四周瞧了瞧:“可是觉得有些失望了?”
卓长钰没等到他回答,却先看到那双忽地亮了起来的眼睛。
任怀安一个用力便想坐起身,无奈高热几日过后的身子实在没什么力气,最后展现出来的结果便是一个打挺失败的鲤鱼,无力的在被褥之上扭了两下。
有些滑稽。
任怀安脸上颇有些尴尬,嘴里道:“失望倒也没有,反倒是与我想象之中差不多。”
“哦?”
“常平寺每年用在救济贫苦上的银子不少,寺中僧人连僧袍都是洗的发白的,这样的地方若是装的金碧辉煌才要惹人生疑呢,如此这般,正好。”
若是弄得太好,难保不会有那些条件不错的人过来蹭便宜,唯有简陋些,才能真的让穷人过来。
卓长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会,随后低头轻轻笑了声。
另一头,被打发去做各种事的段从文也终于回来,瞧见任怀安清醒后便立马走了上来:“公子,您现在感觉如何了?”
“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任怀安说完,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常平寺的住持可在寺中?”
这是还急着将人收入麾下呢。
卓长钰说:“怕是要叫你失望了,住持几日前便离开了,如今不在寺中,归期未定。”
任怀安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耷拉了下来,不过很快,他便重新振作。
“既然没有缘分就不必强求了,咱们收拾收拾,尽快离开吧。”
任怀安心里还担忧着那面威风凛凛的昭王旗,两地相隔又不算远,谁知道昭王会不会突然跑过来。
东西收拾的很快,几人利落的与僧人告辞,段从文掏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僧人,随后便带着行李下山,去寻停在山脚下的马车和侍卫们。
行至半山腰,便停住了脚步。
卓长钰抿着唇,目光落在山脚下在风中的昭王旗,眼神逐渐沉了下来。
他大概知道那位住持离寺是做什么了。
“他还真来了……”任怀安嘟囔一声,颇有些头疼。
“撤回去。”卓长钰沉声,转眸与任怀安对视。
任怀安瞬间了悟,顿时便做出一副虚弱样,身子软趴趴靠在卓长钰肩头。
卓长钰将人扶好,转头对段从文说:“段公子,还劳烦您去山脚下联系其余人,莫要与昭军撞上。”
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和赢不染麾下的乌黎卫撞上,那帮人可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家伙。
火烧眉毛,段从文领了吩咐,立刻便去了,而卓长钰则是扶着“病重”的任怀安回了医院。
进了门,碰上的正巧就是那收了银子的僧人,那僧人见他们去而复返也有些讶异:“几位施主怎么又回来了?”
卓长钰从善如流:“我弟弟本来已经无事了,谁曾想这出去吹了下风,不到山脚便又烧起来,这才又回来劳烦了。”
又回到之前那个屋子,还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他们回来的太快,这还没来得及上新人呢,任怀安往上一躺,仿佛还能感受到自己之前留下来的体温。
好莫名其妙的感觉。
入夜,卓长钰靠在墙边,闭目听着僧人巡房的声音。
赢不染来了常平寺,赢不染为什么会来常平寺?
或者说,赢不染怎么能这么精准的来到常平寺?
无论是他们之前待着的城池,还是这一路的官兵,再到如今的常平寺,他们的一举一动好像都被赢不染洞悉了。
他正一点点往上追,并且眼瞅着就要追到了。
赢不染到底是昭王,不至于跟这些贫民百姓争抢医院的位子,自有收拾好的禅房等着他入住,可谁知道赢不染会不会突然犯什么毛病,就是非要来这院子瞧瞧。
这个地方也不能久留了,可是如何走呢?
之前是在城外,他们还没和昭军打上照面,溜走还算方便,可如今常平寺都被围起来了,为了保护自家大王的安全,进出的人都会被仔细检查,想要溜走的难度便也大大增加了起来。
卓长钰半垂着眸,指尖不自觉的摩挲起来,细细思量着对策。
躲?
躲到赢不染离开?
可谁知道赢不染是不是因为知道他们在这里才来的,躲只会让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将自己活活困死在这里。
跑?
如何跑。
“兄长。”
任怀安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小声唤他。
“何事?”
任怀安小心坐起,低声道:“我之前仔细查过,常平寺后山有一条小路,平常行走的人不多,只是崎岖了些,却能下山,先前我烧的迷糊,忘了个干净。”
“小路?”卓长钰思索一番:“你都能查到,寺中的僧人自然也会知道,那他们便有极大概率告诉昭军了。”
任怀安微微一愣:“啊,是哦,看来我还是不太清醒。”
“别想太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卓长钰抬手将他按下去,重新掖好了被子,低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病中的人总是格外疲惫,任怀安才缩回被子里没几秒,那眼皮便又重重的合上,陷入沉睡。
卓长钰独坐在他身侧,望着窗外的月出神。
赢不染其人,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当年两军交战,他费了不少心力才将其重创,本想乘胜追击好重伤昭国,谁曾想身为他父皇的齐国皇帝以粮草不足为由,急诏卓长钰回京,错失良机。
需知,齐国地处平原,虽算不上什么粮仓,却也是个粮米富足的好地方,出征之前他更是查验过,粮草储备就是让他在外面打两年都足够。
可他父皇说不够。
父为天子,而卓长钰是臣,他只能听令返回,错失良机。
卓长钰喃喃:“还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屋子里忽然有些闷,他披上衣裳,走出门,到院子里寻了个角落坐下。
院中有不少百姓,他们都是病重之人的家人,心忧家人健康而难以入眠,便都出来寻了个角落,安静待着,互不打扰。
卓长钰才在石凳上坐稳,四周便忽地吹出股风来,吹向小门处,外面的树林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树叶沙沙作响,月色笼罩下平添一抹诡异。
那里有人。
卓长钰敏锐的感知到了暗处的视线。
阴冷,黏腻,却没有杀意,像是一条吃饱了的毒蛇,对猎物已经没什么兴趣,但这并不妨碍它盯着猎物的动向。
寒意无声蔓延脊背,本能的警惕瞬间提起,更多的,却是一种隐秘的兴奋。
经过前些日子的冲脉,卓长钰身上的经脉基本通了,虽不能立马如从前一般,却也有六七成功力了。
不是卓长钰自傲,实事求是的说,就凭借着他如今的功力,已经足够跻身当世前十了。
一明一暗,他与暗处那人彼此观望,卓长钰却忽地品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也跟着沉了沉。
不会吧?
偏暗处那人仿佛知道了他的想法似得,也跟着张口:
“既然明了,何不出来叙旧。”
那声音微哑,又低又轻,听着就像谁家屋檐下的冰棱那般刻薄,尾音又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样子更令人不适。
如此骄矜贵气,是那位大王无疑了。
卓长钰闭上眼睛装聋作哑,全当没听见,做个深夜出来行走的普通人。
可惜,赢不染显然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被这般浅显可笑的手段忽悠过去,反而还有些被激怒了,踏着步子便向他走来。
习武之人对自身肌肉的掌控能力极高,像卓长钰与赢不染这一类人,更是其中的翘楚,他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摸过来,却偏要用了力气,鞋子踏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宣告自己正在靠近。
何其嚣张的家伙。
卓长钰心中感叹一句,眼皮半掀,无波无澜的与已行至他面前的君王对视。
眼前人微弯着腰,两手撑在卓长钰身侧的石桌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那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更加如野兽。
这本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可卓长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彻底接受世界的崩坏之后,整个人都开阔起来,甚至还有心思瞎想。
想许多的东西,啊今晚月色真美啊,啊这阵风有点小凉啊,啊最近真倒霉啊。
啊……
这人好像从来不会好好穿衣服。
赢不染是个骄傲自大的,这一点卓长钰一直都知道,毕竟当年战场刀兵相见,自己一身玄金甲胄加身,而这厮一身劲装便上场了,扣子也不好好系,非要坦胸露肉。
然后卓长钰就一剑捅了他的左胸。
当年之事不提也罢,可如今眼前这人莫名其妙穿了一身纯白素衫,瞧着跟寝衣差不多,也就衣摆处用金丝绣了些花样。
胸口依旧大敞。
卓长钰微微吸了口气,指着君王那一览无余的胸膛,状似无奈道:
“王上,不长记性啊。”
君王脸色一变,眉眼刹那间便阴沉下来,偏卓长钰无知无觉,还十分好心的为他合上衣衫。
“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