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序卸下大麾,跨进了刑狱,他路过的油灯摇曳不息,衬着人也愈发阴晴。
顾知昧才用过药,这会儿正呆坐在榻上,听着步子接近,微不可察地笑了,许是伤了肺腑,又引得人闷声咳嗽……
“顾大人是睡得不好吗?”项文序看他眼下乌青,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他身立在前,不动声色。
好一会儿咳嗽才停,顾知昧披着衣服,静了会儿,才带着磋磨嘶哑的声音,令人听得极为不舒服,笑说:“我怎么睡的着?”“你不死,我怎么睡得着?”
“我和你并无干系!”
“你不认得我了吗?”顾知昧两眼散着诡异的星芒,笑地极为尖酸:“可我一早便认得你,赫冬!”
“赫东,怎么还不杀了我?”顾知昧愤然:“证据确凿,怎么不动手?”
“一心求死,也得看我答不答应。”话音刚落,萧长柏才从阴暗里出来,他一身随从装扮,细看是看得出不寻常的。
顾之昧没说话,眼珠子却在萧长柏身上提溜,像是要把人吃了。
可光是那张与先帝极为相似的脸,顾知昧也猜出了这人是谁,顾知昧侧着脑袋,问:“大人是……?”
“不认得我,总该认得这物什罢?”萧长柏把羽毛坠子,扔了过去,顾之昧接手,认真端摩后才有所动容:“家……家主,让你来问什么?”
“不着急……”萧长柏思想片刻,说道:“我且问你,手里那几匹马打哪儿来的?”
“买的,”顾之昧又笑,但这回笑地如释重负,他思量起前因后果,却不直言,他摸着身下的草垛,说:“这些马儿,可都是好马,你几时见过你舅舅的马,就晓得这批马儿是送往前线的战马”
“专在黄沙里跑的,只可惜这样好的马,却送不到你舅舅那里。”顾之昧抬首看向了萧长柏,手再摩挲着羽毛坠子。
“你什么意思?”萧长柏蹲下,看着顾知昧,唯恐错漏什么。
顾之昧没接话,看他这萧长柏这稚子小儿,引得他发笑:“大人觉得,北凉和北顺五府,哪个更重要?”
他向前倾了倾身,仔细看了眼萧长柏,像,太像了,故人之姿……
便自问自答:“是北顺五府,你人在玄安城,命捏在陛下手里,那北凉势必事事勤勉,不敢推诿半分,”
“可是大人,”顾知昧这才移开眼睛,突然转向了一旁的项文序,愤恨切齿:“凉王连马儿都是别人捡下不要的,光凭着一腔孤勇,他又能命大到几时?”
“大人所言有几分真假,便敢笃定这就是事实?若顾大人所言非虚,怎么不见奏折递上来? ”项文序心下骇然,面上却看不出情绪,随后便道出心中所想。
萧长柏如坠冰窖,听不进项文序的话。
这一字一句,如顿刀割肉,刀刀剜萧长柏的心,痛,彻骨的痛……
“奏折什么时候递上去过?”顾知昧轻嗤,眼底满是不屑:“你们京里的人,食的五谷杂粮,饮的琼浆玉露,哪里看得到胃食黄沙骨的景象,人呐!都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殿下,回去禀告侯爷”顾知昧突然惆怅,摇摇头:“我年纪大了,不中用,那顾思泽没什么本事,还望侯爷体恤,留他一命!”
“这话,你为何不自己说?”萧长柏复问。
“哼”顾知昧叹了口气:“买卖军马是大罪,你以为我能活得到几时?”
萧长柏出来时夜已深更,纵使清凉,却无端烦躁,他此刻连话都不想说,万般皆不通,所以愈发失魂落魄……
“明日便是宫宴,今日多谢你了!”萧长柏说道。
项文序跟在后面走,却没接他的话。
顾知昧年过半百,途中又感风寒,加之这一路的舟车劳顿,纵使有项文序供药养着,怕也跟阎王爷争不了几时。
他长长舒了口气。
人什么时候可以醉生梦死一回,不想前因,不计后果……
“我是傻子吗?”萧长柏静静看着项文序,顿了半晌,才问。
“殿下是聪明人”项文序心下百转,闻言也是随口敷衍。
也不知怎得惹的他不高兴,无名邪火一触即发,无端将人摁在地上:“你也哄着我玩儿,是个人都拿我当傻子,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你是疯了不成?”项文序被掐地喘不过气,一脚踹开萧长柏,翻身压了上去,两人便扭打在一起,项文序切齿:“刑狱处处都是眼睛,你要丢命,别拖我下水!”
萧长柏没有送开手,像是命悬一线,舍不得松:“你不是御史太中丞,陛下亲臣,怎么,还怕这些?”
“怕,怎么不怕?”“一届贱民,怎敢与黄天潢贵胄相提并论?”
萧长柏也失了分寸,他死死压着项文序,将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你如今的作为,与他们有何分别?”“中丞,你夜里也会做噩梦吗?”
“做梦?做你的春秋大梦吗?”项文序手肘撑着地,眼地恨意尽显:“萧长柏你睁眼看看,要生得生,要死得死,什么时候由得我这样的人去选?”
项文序那股无名火骤然高涨:“千万人都要我死,可偏偏我要活,”“如今才只是浅尝我的痛,便生不如死,萧长柏,你未免太过无能了罢!”
“哼”萧长柏猛地把人推开,痛得项文序龇牙,渗出冷汗。
疯子,就是拿人来出气的。
“打我一顿,就是为了这一时的痛快?”项文序脏的不成样子,却衬得肤色更白,萧长柏也不例外……
他一把提起项文序,头也不回地走了,就是把人气得想要碎尸万段。
“你怎么……”秀竹见他一身狼狈,却撞上他的眼,她渐渐不敢出声,雀官跟着后面也不做声。
秀竹看他面无表情,觉得头皮发麻。
她跟着项文序的时间不久,原先她是大房伺候的婢子,项府出了事儿,她刚好探亲回来,躲过了一劫。
这人惯来是阴晴不定,好的时候,天好地好顶顶好,恨不得天上的云也给你摘下来,哄你高兴,不好的时候,杀人不见血,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
招惹不得,唯有一点好处,他不爱找人麻烦,但这一点,是他天然的惰性致使的,可现下秀竹不敢赌,她涨地脸通红,眸子里也渗着水雾,项文序擦身而过,秀竹颓然坐地,她一刻也等不得,急着出府。
几日后百官宴。
皇帝略感风寒,便移驾到了西苑,八旗在了城内巡视,宫内外都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想来平时作为,皇帝也是看见了的,虞覃得了闲,跟着项文序屁股后面跑,等到萧长柏到时人已满了……
潇玉待在亲王席座上冲萧长柏招手。
萧长柏别开眼,入了席。
一同入席的还有郑渊明,他先是看向了虞覃,后被身侧的徐子曾打断了,说:“你怎么才来啊,可急死我了!”
郑渊明笑说:“还没开宴,急什么?”
徐子曾挡着嘴,两眼四处提溜,说:“喏,看见没?”“听说这回,不光是北顺五府的人过来,北凉王也要到场!”
“回京述职?”郑渊明看他一眼。
“估计是……你看看这架势……”徐子曾再想说什么,便被虞覃一记眼刀子刮狠了,连个扇子都拿不稳。
虞覃见徐子曾正附在郑渊明耳边讲着话,莫名一股躁意涌上来,这人怎么跟谁都能聊一句?
“殿下!”王韵说,“没看见人,估摸着没到”
萧长柏扯正袍子,看他两眼,说:“派人盯紧点,别让人钻了空子。”
“侯爷吩咐过了,待会儿开宴,若是王爷没到,就派人去城外侯着!”王韵见他皱眉,连忙补充。
萧长柏不知为何,莫名烦躁,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
“看什么?”虞覃捡了个葡萄,往嘴里扔,说:“你说,他们御前伺候的,都这么阳春白雪该多好?”
项文序顺着他的眼看,是郑渊明,喝着茶,冷冷一句说:“你胀糊了脑子罢,什么人你都想开罪?”
虞覃嘿声一笑,说:“哪里哪里,我没这个胆子,话说你近日忙些什么,总不见你人影。”
一想昨夜前耻,脸上就不好看。
“忙着吃酒。”项文序敷衍。
虞覃也笑,那眼盯着他手里的茶,侧颜有几分不正经:“你又喝不了,能跟谁喝,难不成有人巴结你?”“谁这么大胆子,我得交他这个朋友。”
“……”“萧长柏,你去!”
“可别,死我一个和死我全家,我还是拎的清的。”虞覃惊觉后背发毛,打了个寒颤……
“这人呐”项文序抿了口茶,看向了不远的萧长柏,说:“就是得锦衣玉食地养,混吃等死地活,一旦教他开了眼,便压不住了,高低要都斗地死去活来!”
“怎么,这祖宗又给你添堵了?”虞覃忍不住,非要问。
“是啊,跟你一样,”项文序看自己,笑地瘆得慌:“都是丢命不要的东西。”
“……”得,吃枪药了。
“对了,正经事儿,”项文序想了想:“那鞑子逮到了,现下压在我府上,得了空把人提回去!”
“什么时候的事儿,一声不响地就把人拿了?”虞覃略感诧异,不清楚项文序怎么把人翻出来了的。
“不是什么难事儿,大狱里走一遭,亲娘也得供出来!”项文序面色淡然。
想想项文序审人的那些手段,是个人都招架不住,有幸见过一会,他懒得动手,嫌脏,非得让虞覃亲手拔了舌头,吓得他三天吃不下饭……
“明日就去!”虞覃只觉喉咙干涩地厉害,不免咽了咽口水。
“不着急。”项文序说着思想,从层叠起伏的檐角边看见了宗正寺,他眉间一皱,说,“这儿倒挨着宗正寺!”
“还惦记着呢?”虞覃说。
“……”项文序摇摇头,说:“陛下这风寒来的及时,移至西苑,真这么巧?”
虞覃思想不明白,只说:“凉王今夜回京述职,赶不上宫宴!”
项文序习惯性地歪了歪脖子。
“顾老爷子也关了那么久,还从没听到有什么动静,虞覃说:“不是说要亲审,人到底是死了还是疯了,也没见问过。”
项文序脖子疼,不想提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