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内,领军寺外,先涌出了将近四千精兵,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队轻骑。
威里西侧一处豪贵的住宅内,万宇已整理完毕,在等待礼官传唤的空隙内凭栏而望。
常年从军的人都有极好的眼里和耳力,还有对山雨欲来的敏锐嗅觉。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有精兵源源不断地从仪凤门散出,动作迅速,军容肃穆,人数总计千人。只是他们似乎并未朝着主城门朱明门走。
他皱了皱眉。如果情报没有出错,主城门处应该是高远的地盘。昨日他派出了几个探子,只有从主城门走的没有回来。其余人告诉了他军中情况。边渡不见了,陶恭也不见了,但是朝廷派来的太府寺卿还在。
所以是高远在给他设局?
万宇很清楚,今日庆功宴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可是他没有办法不去。他如果不去,他就拿不到属于他的那块封地。
在这个弱肉强食、权贵当道的乱世里,他作为最底层的稽胡农户,一步一步地从沙场上爬了上来。有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只疯狂的鬣狗,为了从虎狼口中抢得半点碎肉,不顾一切地撕咬对手,然后,踩着累累的人头,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世世代代穷困的寒门诅咒。
他凭借军功一路高升,直到被封为最高的正一品大将军。
他的身边积聚了一群和他一样穷凶极恶的士兵,他有近四万的鲜卑士兵,这些士兵也都大抵出身微寒。他们或许并不是真心服他,可是这不要紧,因为世家看不上他们,朝堂有更正规的军队,他们这些草寇出身的人,只能选择追随万宇。
他有很多很多粮食。从南梁百姓里抢来的粮食。多到能喂养一支四万人的军队近一年。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金银财宝。把南梁的世家灭门之后霸占的金银财宝。
可是他没有土地。他没有肥沃的、能源源不断产粮的土地。
他看似拥有了很多东西,可实际上,这些东西在那些百年世家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土地,就只能用存粮,直到坐吃山空。
现在战事暂歇,朝廷不会再容忍他手握这么数量庞大的重兵,他的领军权很快就要被收回去。
他也养不起他们了,威逼利诱能够再缓一时,却无法把他们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所以即使清楚这是场鸿门宴,他也不得不去。他必须要有一大片的土地,才能在这乱世中真正地安身。
不过,就像当日他说的那样,直到到现在万宇还坚持认为谁是刘邦,谁是项羽,都还不一定。
就连陶恭也不知道,那三支打着送粮名义的队伍只是佯装送粮。他们走到司州与建州的边界时,就会把快要累死的马和粮车一并卸掉,然后换上新的马,长驱疾驰,一直跑到南汾州东雍州怀州,给三州刺史送去陶恭拟的密信。
他现在手里还有一支骑兵未发。这支骑兵能够在三日内从邺城跑到周齐交界。一旦有一日没有收到万宇的手信,他们就会从城外的军营中出发,给周军送去他亲手写的密信。
杀人如麻的人,才不会在意平民百姓的死活,他早就没把这些人当人看了。朝廷敢威胁他的性命,他就敢用几百万的百姓性命作要挟。
纵然是困兽犹斗,他也要为自己搏一个人定胜天。
巳时初,礼官准时带着车马来到了万宇的临时住所。万宇带着几个有朝廷官职的军官一起出去了。
万宇是糙惯了的人,坐在御赐的宝马金车内,精致的车厢内还备有桌案,上面放着茶水点心,一路行驶得十分平稳,茶杯里的水都不曾颠出半分。喝惯了田间溪水的嘴骤然品尝到了细心烹煮的茶水,久经马背颠簸的屁股底下是盖着丝绸的绒垫,这种强烈的不适感让万宇心中竟难得起了一丝惆怅。
这就是他追寻的东西。荣华富贵,他要这一切,哪怕是不择手段地抢过来。凭什么有人生来就可以享受这一切?世道待他如此不公,他又何必遵从世道所要求的仁义?
行至阊阖门口,马车停了下来。宫内只有皇帝亲王和后妃有资格乘车,剩下到显阳殿的路程万宇一行人都要步行过去。
万宇心中虽有不情愿,但这一路走正好能让他将巍峨的宫殿细细观赏。夏日正午的烈阳下,宫殿都好似被镀了一层金光,他大步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小弟,有一种得意之感自然而然地在他的心里膨胀,让这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生出些心驰神往。
但他的好心情很快就被人给破坏了。
有一辆马车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几步远。
万宇行军走惯了,走着几步路不至于脚疼,只是他穿不惯皂鞋,停下来调整姿势的时候,
那辆马车却也停下来了。
万宇皱起了眉,却也没发作,用余光仔细地看着那辆马车,从规格上看除了这是亲王的马车。
不至于是高远。他清楚高远不会做这么掉价的事情。
空气中突然飘出一丝酒气。万宇闻到这醉醺醺的味道,心中便已猜到了这人是谁。
果不其然,到了显阳殿门口,掀开帘子,酒味瞬间变得浓烈,马车中摇摇晃晃下来个人,
怀里还抱着把高头琵琶:“呀,是大将军啊,好久不见了,小王此次是特地来贺将军高升的。”
此人正是高琛的庶兄东平王高珉。他宣称“人生如寄,唯当行乐”,终日沉醉于酒色,格外爱好歌舞之伎,行事十分荒诞。
高氏宗亲,除了高远以外,万宇最厌恶的就是高珉,于是讥讽道:“殿下难出闺阁一步,此番真是给足了微臣面子。”
高珉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也得闺阁愿意留我才行呀。”
这句话话尾尾音上挑,带着点水汽,如本人那双桃花眼一样充满了轻佻。
万宇从小就被嘲弄外貌,早已习以为常,他也不是在意外貌的人,只是见高珉如此得瑟,冷笑了一声:“殿下到底没有辜负这张面皮,只是恐怕时俗薄朱颜,荣耀难久恃!”
高珉胡乱拨了琵琶,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将军的忠告,本王记住了。”
万宇懒得再与他纠缠,带着身后的军官快步走入了殿内。
殿门处等候的礼官见他来了,高呼道:“大将军到!”
万宇一眼先看到了殿内正中央穿着黑袍的小皇帝。上一次二人见面时高琛还只是年幼的太子,几年过去,又长大不少。果然如传闻所言,少帝惊为天人,美貌不亚于先皇后。只是身为国君,没有威严,徒有美貌,又有什么用?
他只是微微躬身,就算是行过了礼。
高琛看到他连腰间的佩剑都没除去,心里轻啧一声,面上却只是温和地朝他点了点头。
殿内已入席的文武百官亦是纷纷站起来向他行礼,万宇就在一片恭贺赞美声中走向了最前面的席位。
一面回着众人“恭贺将军凯旋而归”“齐国大功臣”等奉承场面话,万宇一面细细地将殿内扫过。
没有看见高远,也没有看见斛律升和高兀。
最上方的高琛身边除了侍女和宦官外,只站了一个白衣的年轻人,眉目与前不久被赐死的沈赴极为相似。万宇想到最近邺城内的一些风言风语,什么把封官当作儿戏,什么金屋藏娇毒害英才,心里对这个小皇帝更添了几分轻蔑。
万宇旁边一品官员的席位空空如也,高丞相还是没出现。
坐在他下面的是二品官员。文官有尚书令孙跃,左光禄大夫郑伯君。因为孙跃是高珉的丈人,万宇看他亦是不顺眼。郑伯君是山东荥阳老士族,看起来是和气的老好人,实则贯彻了世家一贯作风,朝堂上哪一方都不偏向。
武官本来应该有骠骑将军兼中领军斛律升和卫将军兼中护军高兀,只不过这两人也缺席了。
再下方是从二品官员尚书仆射高德宪、中书监崔及景。高德宪是齐朝的元老,高氏宗亲;崔及景是博陵崔氏现任的当家人。
三品官员亦是如此,全被宗亲与世家一半一半地垄断,少有寒门人士。唯一一个独苗太府寺卿尹善还正好被万宇押在了军营里。
王朝换了一代又一代,这些世家们却能绵延百年而不息,只因为编户、土地这些国家命脉全被他们抓到了手里。每一次革新却都像是朝堂在卑微地得到同意后,才能够与世家共同分利。王姓成为了第一等的大姓,皇帝竟然只是最尊贵的那一个贵族,全被拢进了世家的世界里。向上的道路被彻底堵死,底下寒门的人只能世代为奴为婢。
万宇太能体会寒门的不易了,因此对这些世家有天生的仇视。
而今日,虽然只是宴饮而非朝会,可他的封地能在哪里,能有多少,手底下有多少户口,全要看这些世家们放出的口风。
鼓吹部的伎人开始演奏宫廷雅乐,容貌姣好的侍女开始一一地布菜。
几番推杯寒暄过后,万宇直接进入了正题:“将士本职在戍守四方、保卫边疆,臣到底是不能久留在邺城之内,与禁军兄弟们分事。”
他这话说得倒是在情理之中,底下宴饮的吵闹声却突然息了一大片。
等了会后仍无人开口,高琛便道:“将军久经沙场之苦,都城倒也不失为一个调养身心的好地方。”
万宇心里只觉得这小皇帝是想要努力在世家和他之间做到不偏不倚,见招拆招道:“多谢陛下体谅。可每每战事一了,臣心里便常常涌起漂泊无依之苦,不知何处能是安身之处。帝都虽繁华,却终归不是吾乡。”
听他这番矫揉造作的话,高珉在下面直接“呵呵”地笑了:“将军的祖籍不是六镇么?既想要为国戍守四方,又想要找到安身之处,我看也就只有六镇那里能够满足将军了。”
万宇对他的嘲弄回以一声冷笑:“臣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只是身为臣子,应当唯皇命是从,臣应该归根何处,全由陛下圣裁。”
高琛今日有意收敛了不少,从万宇的这番话里迅速判断出了他今日的态度,面上只是有些唯唯诺诺地道:“唔,兹事体大,朕想听听众爱卿的意思。”
警觉的人,如孙跃,孟约等,都对少帝突然的态度转变起了疑心。孙跃趁着众人无暇注意自己之时,秘密叫来侍从,让家中侍卫候在宫门外。
没人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大殿之上突然静了下来,连乐伎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高琛看似无奈地主动打破了冷场:“将军劳苦功高,万万不能亏待了去,寒将士们的心。既官居一品,不如与丞相一样,同领上州刺史事。”
此言一出,底下瞬间开始窃窃私语。没有一个世家愿意让万宇成为自己州郡的头等长官。
万宇冷眼看着这些世家的人,一颗心渐渐沉入了冰窟。他以为他摆脱了寒门的出身,实际上根本没有。士庶之别,仍然是一道跨越不去的天堑。
他心中觉得丢脸又乏味,干脆主动换了话题:“从江淮二地收来的南人俘虏,不日就要到达邺城附近,陛下可想好了要如何去安置?”
高琛仍是有些温吞地道:“不如就放到邺北各州屯田。”
万宇逼问道:“那他们是算民籍还是奴籍?”
高琛便又推脱道:“兹事体大,不如放到明日朝会商议。”
万宇冷笑一声:“众说纷纭,众口难调,陛下,说者成伍,烦言饰词,无益于安危也!”
高琛沉默了一会,才道:“大将军不吝赐教,朕必会牢记于胸。”
万宇深吸一口气,又道:“突厥既压我北境,依臣愚见,不如让这批俘虏前往朔恒二州修筑长城。”
历来都是汾州地域犯了事的稽胡人口去做修长城这种要人命的苦差,万宇出身羯族,也属于稽胡,为他们牟利也情有可原。
只是稽胡的组成大多都是被流放到北地的鲜卑罪臣,或是其他胡族的俘虏,在齐国国内地位十分地下。
高琛皱了皱眉,又貌似开始回避矛盾:“将军此言亦有可取之处。只是这一路路途艰险,北境又寒苦,南人恐怕是会水土不服,路上就折损大半。”
折损大半那又怎么样呢?竟然还把俘虏当条人命来看。却不问那些底层苦苦挣扎的寒门。这就是所谓皇帝的慈悲么。
万宇终于忍不住,直接讥讽道:“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