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邺城不远的荒郊处,十几里地上都搭着行军的营帐。正中最大的那顶营帐中传来震雷般的笑声。
“元良忠贞,才惟明德,哎哟我*!这他妈的能是高远吗!哈哈哈哈哈哈这小皇帝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不小啊!”
万宇在主座上半坐半躺,姿势极为粗鲁难看,屁股底下是一大张油光水亮的虎皮。
久经沙场之人,身上会有洗也洗不干净的杀伐气。
万宇身形矮胖,阔脸两边各挂着坨油腻的横肉,眼睛被肉挤得小如鼠目,却闪着直直的凶光,鼻孔粗大朝天,胡子带点卷,因为许久不打理,黏作了几团。
外貌处处都透着凶狠和猥琐,与本人行军打仗的风格如出一辙。他人又阴又狠,治军严得要命,但又颇会拿捏人心,专擅恐吓威逼,底下的士兵都又怕他又恨他。打仗惯来不光明正大,阴谋毒计频出,最爱干的就是偷袭。
然而,万宇虽然看似粗鄙,对于兵书和策论其实都很有研究。他是在乱世中一步一步从底层爬至如此高位的人,如果光是狠却无谋,也做不到这一点。
高琛命人把诏书和国子学生的优秀诗赋写于帛书,张于邺城各处,与百姓同鉴。万宇每日会派人暗中查探邺城风声,不出几日,手里面也拿到了一份抄录版。
他腔调古怪地念着国子学生们的诗作:“潜龙脱筝柱,籍风长啸出。……殷殷报吾主,利箭破空来。”
突然暴吼一声:“*他妈的!老子在这死人地方拼死拼活,这帮蛀虫们就在宫里看娘们唱歌跳舞耍把戏!”
他火上来了,随手就往旁边地上趴着女孩的脸上重重呼了一巴掌。
女孩是他回邺城路上从村子里随手抢来的,已经被他打傻了,哭都不会哭,大眼睛里已经没了光,只是空洞地眨了两下。白嫩的皮肤上五个指印显得无比清晰,半边脸立马就肿了起来,女孩就顶着这半边肿脸,机械地跪了下来,口里不住念着:“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万宇看她是烦得要命,又直直朝她头踹了一脚,直接把人踹飞过去,重重地磕到地上。
鲜血霎那间就从那圆润饱满的额头上汩汩地涌出,女孩呆呆地举起残缺的半边袖子擦了擦,知道继续呆在这里会挨打,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外边驻扎的士兵们看她衣衫不整地出来,几个人交换了脸色,熟练地把她拽了过来,又拖到另一个帐子里去。
军中长史陶恭跟在万宇身边跟了十几年。他身形细细瘦瘦,脸瘦得几乎没有肉,下巴尖尖的,眼珠子有些往外突,毛发都很稀疏,几绺几绺地,有点可怜地蔫蔫地搭在光秃的脑袋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穷酸刻薄。
他以前家里是六镇的商人,自幼读书,后来就做了个薪资微薄的小吏,一年的俸禄还比不上那时洛阳王公的一顿饭钱。六镇大乱的时候,忍无可忍地就跟着反了。
他细细地看过了诏书,对万宇道:“将军,这皇帝小儿好像就是故意张出来给你看的。”
万宇不屑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
陶恭在他面前说话惯来是低声下气的,不敢显得自己比他还聪明:“他又封了将军,又封了高远那厮,看来是想两边讨好呢!”
万宇笑道:“那我倒是要教教他何为玩火自焚了。蠢货,他这哪是想两边讨好,分明就是要挑拨离间!手段这么不高明,也就骗骗高远那种货色了。”
陶恭仍是不放心,道:“将军最好还是谨慎一点,万一这两人联合起来,设了一场鸿门宴呢?”
万宇的语气冷了下来:“鸿门宴?他有那个胆量?那小儿就长得像个娘们似的,再说了,鸿门宴又何妨呢?谁是刘邦,谁是项羽,还不一定呢。”
陶恭终于说到了自己想说的地方:“将军英明,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军虽不能进城,只能在城外驻扎,但还是要定个暗号的好。”
万宇摸了摸下巴,道:“嗯……我自有考量,不过让我想想,我干嘛要给他能下手的机会呢?”
他从旁边地上堆着的杂物中翻出张羊皮地图,肥胖的手指一一划过周齐交界处南汾州、东雍州、怀州、和州等州:“这几州刺史和太守我没记错的话都是六镇人?‘善攻者,不以兵攻,以计困之’,你想想,怎么能搞出让高琛高远忌惮的动静来。”
而后笑道:“就算是鸿门宴又怎样呢?我把刀架在脖子上给他杀,他敢杀我吗?”
万宇性格暴虐,陶恭跟着他这么久都不肯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陶恭真心觉得他是个有本事的,心里不禁感叹道果然将军还是老谋深算。
思索片刻,他答道:“调兵过去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免落人口实招人忌讳,江淮二地的米仓里多得是存粮,现在离秋收还远着呢,战事又刚歇不久,不如打着调粮的名义,派几支队伍过去……”
万宇点点头:“你现在就去给他们写信,快马加鞭地送过去。”
陶恭问道:“此事可要和朝廷支会一声?”
万宇把那地图又随手一扔,嗤道:“现在齐国朝堂之上有谁配做我的主?你只需想想怎么把调粮的动静搞得大一点。”
待陶恭从主帐出来,远远听到旁边帐子里似乎有争吵声,他支着个脑袋细细地听了会,又想到刚刚万宇似乎是要睡觉的样子,吵他睡觉他可是要大发雷霆的。吓得忙得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躲在帐外悄悄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他妈的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干这事不要在我的帐子里干,你他妈不嫌害臊我都替你恶心!”
“混小子装你妈*正人君子的,骑兵二长共用一帐,老子竟不知这帐子是你一个人的!”
然后是乒呤乓啷的声音,里面似乎开始动起手来。
陶恭赶忙钻了进去,叫道:“哎哟我的祖宗哥哥们,这又是怎么了?”
进去一看,果然地上有两人扭打在一起,正是骑兵二长边渡和熊英,旁边的毯子上一个女孩几乎不着寸缕,因为怕波及自己,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地发着抖。
两个人都对陶恭的劝架置若罔闻。
熊英体格庞大,一身蛮力;边渡体格较之要薄一些,但他之前是六镇的正规军,因为犯了事才流落到万宇这里,是正经的练家子出身,擒拿的技术比起熊英的胡搅蛮缠要高上好几个档次。
是以,熊英各处命脉都被他死死地捏住,边渡厉声喝道:“他妈的你跟谁老子来老子去呢?再不干不净地骂一句,信不信我废了你?”
熊英使劲地挣了挣,蛮力却一点用都帮不上,憋得脸都紫了,不情不愿道:“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出去,你放开我!”
边渡先放开了他的肩膀,快要和他分开的时候才把手从他裤子中间拿走:“带上你的人快点从我这里滚出去。”
待熊英带着那女孩走后,陶恭才讪讪开口道:“边渡将军,要不然老夫帮你替万将军说一声,给你换个帐子?”
边渡“呸”了一口:“军中难道就熊英是这个德行?你现在去说,待会将军就要跑过来骂我不识抬举。”
他从一旁柜子上拿了抹布开始清理地面毯子上的痕迹,边擦边骂人。
陶恭在军中待久了,士卒们平时说话都是妈妈来奶奶去的,说脏话就是家常便饭,再污秽的话他都听过,边渡骂得算很轻了,只是陶恭听着心里却有些难受。
读书人就是这点贱,不管自己的境地再怎么坏,也管不住心中那一点向往和怜悯。
边渡向来不喜欢军中强抢妇女的事,只因他姐姐当初就是被他上级欺负自缢了。边渡武艺高强,本来是前途大好的,说不准就在镇压六镇起义中替元魏立个大功劳。但他选择了替姐姐报仇,把上级杀了后,被迫沦为了叛贼。
陶恭默默在心里骂道:“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世道!上面的人造的孽,却总是下面的人吃苦受累。”
见边渡一点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他又讪讪地出去了。
其时已近夏至,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暖的,却总也吹不热人心里的寒。
尹善小命被人捏在手里,这几日像打了鸡血效率奇高,迅速从太府寺仓储里理好了高琛给万宇的封赏,一箱一箱地仔细装好,把单子呈给高琛确认过后又忙不迭带着人跑去送给万宇。
侍从把盖子掀开,整整几十箱的金银财宝齐齐闪着光,简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万宇想不到高琛出手竟然会如此大方,一时竟也是看得愣住了。
他从里面翻出了一张犀角拼成的弓,捧在手上细细地打量起来。
这弓交接处都是用赤金焊上,金子都精心雕刻了兽纹,每个线条都丝滑顺畅得不可思议。
万宇到底是穷人出身。他想着,自己在血海里奋战这么多年,这么努力地往上爬,不是为了这些宝物,不是为了地位,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以,他虽然根本就不会射箭,也不想把这宝贝拱手让给他人。
什么斧头宝剑铠甲护臂,只要是单独一份的东西,万宇都挑走了,只留下一堆金饼给底下的军官哄抢。
一旁的尹善牢记着自己的使命,一直偷偷地观察着万宇军中的情况。他发现,虽然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但乱中也有序,军官们都严格遵守着等级,长史、掾属、主簿等文官登记赏赐清单的时候也分工明确。
万宇不是纸糊的老虎,尹善确信,心里开始隐隐地犯怵。
但万宇似乎根本没把他当盘菜,随便给他安排了个帐子,里面已经住着五六个军官,一股骚臭味。想睡觉的时候,耳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哄闹声,尹善有些受不了,遂出账透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中作祟,他总感觉这军营里面吹的风都有血腥味,漆黑的夜里似乎到处都透着阴森的气息,乱晃的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
靠近河边时,这血腥味也越来越浓,还有吭哧吭哧的土块翻动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想到这里,尹善给自己吓了一抖擞。再一定睛,发现了一大坨白花花的东西,他大着胆子走过去看,才发现是一座尸山。
都是些年轻女孩的尸体,每个人身上都没几块好布,白皙的皮肤上遍布青紫。有的人漂亮的眼睛都没阖上,死不瞑目地大睁着。有的人神情很痛苦,但更多的人脸上是一种让人揪心的麻木。底下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发出一股恶臭,“嗡嗡嗡”,是苍蝇在吃她们的肉,在她们的尸体上爬来爬去地到处产卵。
尹善有些愣愣地想,这可比什么鬼都要恐怖。
这些女孩想必是因为长得漂亮,才被人掳到了军里,生前应该也是明眸善睐,吐气如兰。
他自己也有一个几岁的女儿,想到她香香软软,搂着自己脖子甜甜地喊“爹爹”的样子,心里更难过了。
那吭哧吭哧的动静越来越大,他这下倒是什么都不怕了,反而还隐隐希望真能有鬼从地里爬出来。爬出来干什么呢?去索命吗?就去索命吧。可是这不是他们国家的士兵吗?是啊,就算是自己人又怎么样,他们杀了人啊,杀人不就应该偿命吗?可是,这些士兵没了的话,谁又来替他们这些文官抵御外敌呢?
正当尹善在心中骂自己伪善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从那尸山后面冒了出来。
边渡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影,正要破口大骂,却敏锐地发现那不是军里的人,再定睛一看,认出了他是今天来送赏赐的朝官。
他戒备道:“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尹善简直要被他吓死了,确认他是活人之后,才颤抖着回答:“我……我睡不着,随便出来晃晃。”
边渡冷淡道:“那你可真会挑地方,跑这闻尸臭来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尹善倒是感觉到胃里有些恶心的,赶忙捂住鼻子,问道:“小兄弟,你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边渡没有理他,吭哧吭哧地拿铁锹挖着土。
尹善心里难受得无法排解,也不管这人理不理他了,喃喃道:“这些女孩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这样死了。”
边渡哼了一声,停了动作,道:“可怜?还有更可怜的,你想不想听?你现在看到了这些尸体,能想到她们生前遭受了非人的痛苦,可实际呢?她们死后也不得安息。被老鼠一点点吃掉,被秃鹫啄走眼珠叼走手脚都是好的。军中有的人不嫌弃人肉又想开荤的,就把她们放锅里煮熟了吃掉,骨头再拿去喂狗。还有……算了,更恶心的我就不想说了。”
尹善听后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胃里一阵翻涌,转身就弯腰吐了起来,再起身的时候,泪已经流了满面。
他只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问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