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散去,碧空万里,水面一如镜面映照阳光,望过去只觉炫目,想来是时候该归家了。
周伯宁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再过三日阿耶要回京述职,我也会同去,恐怕此后会久居京城,你可愿与我同去?”
他心下有些忐忑,究竟因由,是因为他知道江菱能看透他所思所想,而他却看不透她。心性至纯之人,就如眼前这片映照着日光的水面一样,反而最难窥探。
她嘴上说着爱,却是万事率性,只是如鸟雀般暂且栖息在他周身,却不被任何事情所束缚。若是还要历经一年风霜雨雪,才能再度相见,让他如何能不担忧停在自己掌心的鸟儿,又展翅飞往他处,不见踪影。
明明知道她属于广袤天地,却妄图让她仅栖息在自己掌心,又如何不算贪欲。
漆黑幽深的庭院太过冷寂,而宫灯散发出的橙黄明光太过温暖,等待回过神,才发现过往的日子再以适应,每每日暮归家时,总是习惯性望向桂花树后宅院,却再不见有人提灯而来。
清风掠过芰荫,消减些许炎热,江菱声音随着波纹传来。
“好,我与你同去。”江菱应声。
周伯宁随着传来的回答,眼中一喜。
江菱注视着手中菱角,又说道:“当年阿娘初来景朝时便是在盛京求学,我也想去看看。”
周伯宁眼中随之又染上了几分失落。
…………
三日转瞬即逝,于浮世相逢一遭之缘,也终究会同夜半云中之月,匆匆无影踪。
江菱留了些钱帛连带新采的菱角一同给春生,又将阿娘的谱子全数誉写交与教坊,虽不算月满无缺,所幸扬州旧识,各自安然,如此江菱也算安心了。
还有值得一提之事,那便是在队伍形形色色的人中,看见了慧心法师,细问后才知道他也得了圣人旨意,奉召入京。
同旧识折柳送别,再道珍重后,江菱放下车帷,市集中吆喝声渐渐远去,马车缓缓驶出扬州城,是故事的结尾,亦是故事的序幕。
扬州城外夏草繁茂,早已由嫩绿转变为深绿,日光并不刺目,故而江菱从马车上下来,策马而行。
队伍首端是长史车驾,华贵无匹,而队伍最末是载着安国公家眷的囚车,遥遥看去,只觉得凄惨无比。
远处一灰袍老道踏着碧波飘然而至,细看之下才想起初来扬州时在城外遇到的那位。
“贫道行路久了,现下真是又累又渴,娘子可否给些银钱,让贫道入城讨碗茶喝?”
江菱拉住缰绳,给了他几枚铜钱。
他接了铜钱,却毫无入城意向,转手将铜钱丢入龟甲中,起出一卦。
他笑眯眯地开口道:“这卦象大凶,大凶啊!娘子还是留在扬州罢,再往前走就是南墙了。”
老道话方说完,却见周伯宁抱着小狸,策马而来,前些日子小狸因酷暑难耐染了病,江菱托他照顾了些时日。
“也不见讲究吉凶之人个个岁岁平安。”江菱也笑眯眯地答道,“道长还是去吃些茶,天人都要经历五衰之悲,区区蜉蝣还是纵情尘世,莫要瞻前顾后,给自己徒增烦恼,如此才不负人间走一遭。”
话落,江菱又拿了几个铜板放到他手中,指了指他怀中露出一角的消灾符,随后策马来到周伯宁身边。
“可是遇到麻烦了?”周伯宁问道。
江菱摇了摇头,接过小狸,将它仔细安置在车内,随后同周伯宁一左一右,策马而去。青柳随风在二人身侧飘拂,江菱顺手折下一枝,编成柳冠,戴在周伯宁头上。
二人策马同碧空中雀鸟竞相追逐,将一切思虑忧愁全数抛下,无拘无束。
周长史拉开车帷,着人警告他们莫要失了分寸,随后继续伏案阅览文书,车帷缓缓落下,光线随即被遮挡在菱花窗格外,车内再度陷入晦暗。
耳边稚子的笑闹声消失,那些哭喊嚎叫又回到耳边,最先是周氏旁支,最后是国公府众,无不叫喊着,让他偿命,闭上眼即是炼狱百相。
可是他要站在顶点,叫十殿阎罗也俯首称臣。
常言道执念过深,思虑过甚,易招致病症,再加上常年案牍劳形,本来慢行最多不过两个月就能行至盛京,却因着长史病重拖至入冬,遍地衰草结霜之时才抵达盛京。
队伍中也有人悄声议论,说是亡灵积怨之祸,可是当他们看到城门之上悬挂着的人头骸骨时,又霎时噤若寒蝉,殊不知脚下尘是何人遗骸,反之队伍末尾传来阵阵哭泣声,悲凄至极,让人不忍耳闻。
不过还未待他们哭多久,就被官差呵斥噤声,随后押往牢狱。
车内自然看不见这些,却能听到城中说书铺子正说着当今京中最流行的话本,说书人声音响亮,隔着车帷,依旧能清晰听闻内容。
粗略听来,是说惠王乃真龙化身,铲除被妖邪附身的张氏一族,最终飞升紫云之上,得证佛果,但又念及世间众生仍被无明牵扰,重归娑婆世界,登临大宝,最终惠泽天下的传奇故事。
传奇写得跌宕起伏,玄之又玄,方听了个开头,江菱就被勾住起了兴趣,车驾早已驶远,还不住期待后续惠王何时能绝地反击,铲除奸佞。
车驾又往前行了段路,大将军府掌事前来迎接,请他们来大将军府小住。
细问缘由,原是圣人嘱托按照从一品规模扩建昔日周府,只是辅国大将军王奋从龙有功,新帝御极后封卫国公,官拜骠骑大将军,又兼凉州大都督,遥领凉州,一时荣华无匹,其余亲眷亦加官晋爵,府邸修缮下来,工程浩大,工匠们一时分身乏术,其余官员府邸修缮扩建一并延后。
周相光只微微颔首,道了句喜,便让掌事带路,引他们一行人去大将军府。
江菱方下车,寒风萧瑟呼啸而过,周伯宁为她披上狐裘,拢好领子。江菱抓住他的手,放在手心中捂热,随后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踏入将军府府门。
昔日所见安国公府已然极尽奢靡,如今同将军府比起来,竟如同萤火妄与明月争辉。府内恢弘广大堪比宫阙,亭台楼阁放眼望去无所穷极,名花珍品多如水下泥沙,就连门口台阶,都是白玉砌成的,上数五千年,或再过五千年,亦可断言再不会有任何一处能如此荣华显赫。
府内引了温泉水,即使已然入冬,池中菡萏依旧盛放,池边繁花似锦,全然不见衰败之象。绕过这处莲池,再穿过雕刻精美纹样的游廊,金堆玉砌的正厅赫然映入眼帘。
正中一年迈长者托腮侧靠在胡床之上,胡子头发皆灰白一片,目光却炯炯有神,又带着些凶相,却是一派随意作风,想来敢在大将军府中如此随意的,只有王奋本人。
王夫人在一旁温和笑着,让人如沐春风。
她下首坐着三位看上去像是家中小辈的郎君。
最远处稍长一些的郎君虽端庄素雅,嘴里却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小声自言自语些什么。坐在中间、估摸着年纪也在中间的郎君,虽然碍于外人在场,非要装出一派老练样子,眼神却是不住地向江菱身上窥探。
早听闻表兄欲与琵琶女结亲,如今也想见见,究竟是何奇人。
坐在最近处、年纪最小的郎君,微微侧过头,转着身上的玉佩,悄声对兄长道:“二兄莫要再转脖子了,再转转只怕脖子断了,还要烦请医官再来一趟。”
话方说完,腰间就遭到了一记肘击,随即压着声音痛呼一声。
王夫人瞪了一下他们,轻咳几声,如此三人才端坐好,而王奋只在一旁,笑而不语。
周相光迎上前,周伯宁同江菱紧随其后,一齐见礼。
为了不失礼节,江菱并未着帷帽,抬眼之时,异色双瞳映入,映着堂内煌煌烛火,坐在中间的郎君睁大眼睛,直呼妖孽。
周伯宁刚想开口,小辈中年纪最长的郎君却早已呵斥道:“二郎,忘了阿耶嘱咐过今日要注重礼节,莫要丢了我王家的脸了吗?”
被唤作二郎的郎君,挠了挠头,道了句抱歉,又重新端坐好。
其实他只是想说她长得好看来着,这该死的嘴快。
在做众人略寒暄了几句,才知道今日最远处的郎君是王奋长孙,名唤定荣,年龄最小的郎君名唤安荣,口出不逊的那位,则唤做永荣。
江菱在心下埋汰,名字寓意确实不错,奈何也太俗气了些,就和这宅子给人的感觉一样,看上去富贵逼人,却又不知道哪里透露着艳俗,若是硬要比喻的话,就和王奋身上穿的红配绿又绣着团团富贵花朵的袍衫一样。
一番寒暄下来,直至日暮才在厅中设下小宴,席上长辈们相互恭维奉承,如今壮志得酬自然无比欢喜,王奋饮酒饮到兴头上,边拍着桌子放肆大笑,边指着周相光说今后想要什么官职,尽管开口。
如此狂言,唯有极尽荣华之人,才敢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