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史命半数兵力把守府门,又领其余半数悄声进入府中,分一队探查暗道,其余直奔居所,擒拿安国公。
兵士们严守军纪,遵守阵型,也顾不得花草名贵娇嫩,国公府内精心培育的花草皆随着铁甲碾作尘泥,打理得洁净无瑕的白玉阶也染上了无数泥泞。
府内兵士大多被派去驻守城门,府内守备空虚,负隅顽抗者当场斩杀,鲜血流了一地,连澄澈的莲花池也化作血池地狱。
擒获安国公时,他正在新纳的美姬房中醉生梦死,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结局却是如此轻易,又略显潦草。
府中家眷、仆从一并绑起压至宴楼,昔日着华服高居上首之人,如今衣衫不整地同众人跪在一处,灰白头发散乱如枯草,比旁人还要狼狈。
府中喧嚣惊醒了安睡中的国公夫人,远处脚步声迅速靠近,她将妆台上妆匣打开,其中机关左旋三下,妆台移开,其后是一条森然暗道,墙壁上悬挂着的长明灯,散发出幽幽微光。
“三娘。”夫人叫外间侍女入内,“幸得宏郎今日外出,现在不在府中,你去知会他召集四方城门守军,速来国公府。”
三娘忧心看着她:“请夫人也同三娘一齐走吧。”
“我若也离开,难免叫人起疑,三娘莫要耽搁了,速去或许还有转机。”话落,国公夫人将她推入暗道,转动机关,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理好鬓发,套上外袍,端坐在织锦芍药屏风前,让侍女拿来火折子,点燃蜡烛,室内笼罩在一层橙黄柔光下。
兵士推门闯入,横刀抵住夫人脖颈,呵道:“安国公已然就擒,夫人还是莫要抵抗,随我们同去宴楼听候发落为妙。”
夫人睨着他们,仍旧端着贵态,冷哼一声:“带路。”
已至四更天,府众人皆被压在宴楼,依据管事房中搜出的图纸名册,尽数排查人员、暗道。一番清点下来,仅发现夫人贴身侍女不在,周长史忙命人传令兵士加强戒备,又派遣一队兵士顺密道追踪后,才亲率部众将府中众人移至牢狱。
方行至坊门,远处长街有百余骑兵又兼大批卒兵,声势浩大奔袭而来,中间几人骑着纯白良驹,遥遥望去看不清面容,只凭坐骑来看,应是将领。
周相光命兵士列好阵型,借着天光尚未大亮,在暗处拉起绊马索,又命盾兵、弓兵依次排开,兵士们挽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若是敌方军队训练有素,必能预料到周长史早已设伏,只是练兵之人是淮南王安插来的陆勋,必不会为安国公尽心尽力。
安国公要是能再记性好些,就该记得当年北伐突厥时候究竟是谁大办宴席,致使前线求援未得及时回应,先锋尽数葬身黄沙,也给了突厥喘息之机,而那先锋中,恰有一人姓陆。
敌方骑兵先锋为绊马索绊倒,跌落马匹,后方急急勒马,阵型大乱,周伯宁遵父命借机射出鸣镝,箭矢啸叫着刺破拂晓弥漫长街的雾气,直穿先锋喉咙,随后箭如雨下,敌方兵士在慌乱中,竟连提刀格挡都浑然忘却。
见敌方军心已散,不成气候,周长史遣使阵前传话:“安国公已被擒获,盛京中太子早已腹背受敌,如今在挣扎反抗,罪同叛国,若尽早投降皆为无罪,况且安国公剥削民脂民膏,才致使百姓不得不刀口舔血为生,待安国公伏法,田产必当尽数依律归还,多缴赋税尽数退还。”
一番话说完,敌军中早已不住议论,若非田产被侵占,务农不能生存,谁愿意犯下杀头的大罪。
还未待大将发话稳定军心,张宏便怒斥道:“祖父养你们,岂是叫你们临阵叛变的?忠义和感恩都拿去喂狗了?”
话落,他在马匹上一阵咳嗽,双目圆睁,其中爬满血丝,又蒙上一层水光,眼中景象亦如万花筒一般,片片碎裂分离。
使者掏出一袋金锭,金光在薄雾中依旧耀眼夺目,他将袋子高举过头顶,声音响亮:“这袋子里共十块金锭,谁能擒住方才口出狂言的黄口小儿,这袋金锭全数归那人所有,擒住其余将领者,皆可找长史论功行赏!”
安国公军中一员将领当即反驳道:“诸位难道不知为何他能有如此多金银?国公府中众多金银、诸位的重税不都有周长史一份功劳?背信弃义还反咬一口的小人,岂能信任!”
听声音是张氏旁支中颇受器重的张瑞,他将横刀向前一指,急声下令,不给使者反驳机会:“擒获敌方大将者,金银财帛、高官厚禄悉数许诺!”
话落,他从众人中绕出,挥刀准备斩下使者首级。
凛冽寒光闪过,箭矢精准穿过张瑞腕骨,横刀应声落地,人也随即跌落马匹,军队本来盛极的气势再度灭了三分。
周伯宁收弓,纵马来到阵前,拱手作揖:“请诸位听我一言。”
军中再度传来阵阵议论,自周伯宁随长史入扬州后数年间,跟随莲台寺僧众义诊,军中不说八成,至少也有半数,或本人、或家眷曾蒙恩于他,重税之下能免去诊金又不收药钱的,除却莲台寺的义诊,再无旁处。
纵使军中有人蠢蠢欲动,欲上前取他首级换取高官厚禄,却被周遭人拦下。
周伯宁开口道:“如今我军大将不过十人,尽数取下首级,也仅够十人飞黄腾达,其余百余众该当如何?敢问各位真的能保证自己定然是十人之一吗?我以盛京周氏与慧心法师弟子之名,向各位许诺,待安国公众伏法,田产尽数归还,今日罪责一律不追究,诸位往后可以继续过自己的安宁日子。”
张瑞吐出嘴中血沫,立刻打断他,不让他再继续动摇军心,唾骂道:“先前写下檄文的是周郎君,现下背弃转投淮南王之人亦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岂能相信?”
周伯宁并不辩白,木已成舟之事亦无从辩白,若是抢白也难免无力,反倒叫人不信,他只提及一句檄文非他本意,随后看向众多兵士,问道:“诸位当真愿意成为旁人飞黄腾达的垫脚石吗?真的能忍受自己亡故后家眷日夜劳苦供旁人设宴享乐吗?”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不均,必有内忧,人心不齐,则众志难成。
揣度人心,借着名声助力政局,是他曾经所不耻,比之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更令胃部翻滚、直欲作呕的是此刻自己的所作所为。心脏有如烈火灼烧,耳鸣声比对死亡的恐惧更让人焦躁。
安国公军队中亦有周长史安插的人,借势惑乱人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或许就是如此。
趁着敌方兵士乱作一团,周长史下令助阵,此外又有一队人马从安国公军队后方包抄而来,这才知道周长史早已想好万全之策,无论地方军心是否动摇,只要时间拖延够,腹背受敌也是注定败亡。
安国公一派将领,除了张瑞有几分骨气,其余也不过酒囊饭袋,又或是安逸久了,不曾精于武艺,成不了气候。
最终张瑞战至力竭,自尽而亡,其余将领悉数被擒至长史身前跪下,军中反抗者格杀勿论。
张宏向来不精于武艺,又天生弱症,自然不敌,本以为他会任人拿捏,却不料被擒后直接触刃而死,鲜血落在面庞上,妖冶艳丽,眼中窥见的万花筒中绚烂世界逐渐模糊倾颓,直到彻底归于沉寂黑暗。
张家男子可为云上人,可为刀下鬼,却绝不能让身上染尘,可是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道理的人,反而跪在地上苟且偷生?
人生当真无趣至极,下辈子不如托生在欢喜结局的话本子中,游乐世间。
思至此处,张宏的意识也归于沉寂,魂魄飞往十殿阎罗前听候发落,待赎完此生罪孽,也盼望早日往生净土,不过他死前并未朝西方唱诵佛号,或许他日往生,还能再来人世间游戏一场,只盼望结局莫要如此凄惨收场。
安国公看见同孙儿素日最爱的红衣混在一起的鲜血,这才失了冷静,瞠目欲裂,夫人也在一旁泣不成声。
旧部中尚有忠心之人,奈何强弩之末,最终也只得横尸长街。
待到一切平息,已至五更天,天边染上晦暗紫色,莲台寺钟声依旧准时响起,夹杂着几声凄厉的晨鸡报晓,渡鸦同阴云一般飞来,啄食血肉,四散的雾气带起石板上的血迹,将血腥味送到了在场每个人的鼻腔中,无需等待十殿阎罗宣判,此刻所见与阿鼻地狱又有何异?
安国公灰发散乱,面如枯槁,如同阿鼻而来的恶鬼,他阴恻恻笑了起来:“待到太子御极,尔等也会如我今日。”
周相光冷笑着打碎他最后的幻想:“想来陆勋已携扬州军同凉州军入京助淮南王诛灭奸邪,最多不过半月想来就能收到淮南王,不,应当是新帝登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