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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闲梦江南梅熟日(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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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实际并不富裕,故而通往居所的回廊皆未点灯。往日处在幽暗中时常觉得毛骨悚然,今日,周伯宁反而难得地想把自己藏在一团漆黑里。

他在廊下踌躇了一阵子,才走到后院,准备回房挑灯再看些书籍。

后院正中有个莲池萦绕幽香,初绽的莲华上有蜻蜓飞舞,湖对面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桂花树,树后居所散发出的微光越过墙壁,零星点缀在桂叶间,像是初秋金黄桂花,点亮如墨夜色。

零星微光中,他看到江菱撑着天青色的伞从攀爬着青绿藤蔓的壁垣间探出头来,乌发间杏花簪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两下,随后她挑着宫灯照亮地上积水,小心翼翼避开,缓缓朝周伯宁走来。

灯光随伞檐滴落的雨珠摇曳,随后在青石板上泛起涟漪。待到涟漪散去,才恍然发现她走到了周伯宁面前,手中宫灯恰好照亮了庇檐下只能容纳他们二人的一方天地。

江菱收起伞,甩了甩沾到发丝上的水滴,一边拉着他的袖子往亭子走,一边絮絮叨叨:“方才去东厨想给府中众人分些今年新渍的青梅,坑饪同我说你若晚回来,十有八九是不用膳了。”

江菱嘴上不说,心下却百转千回。

这人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想得又多,一直杵在檐下,大抵是和长史或是安国公寿宴有关。

不过她没有刨根问底别人内心秘密的癖好,他若不说,自己也不必追问。

她只是拉着周伯宁在亭子中坐下,在大理石桌上放上食盒,绘着狸奴嬉戏的宫灯散落暖光。

江菱把食盒推到周伯宁面前,“多少用些吧,我去岁在益州时,总想着在琵琶上早日超越阿娘,一练起来时常忘记晚膳,过了一段时间时常心下疼痛,后来便再也不敢了。”

话落,她又将食盒向前推了推,“喏,快用吧,还有今岁同阿娘渍的青梅,方才同府中众人分了,还留了些给你。”

心像是揉皱的纸团落在她面前,被她拾起后轻柔展开,抚平折痕,只要和她在一起,周围一切都像是被平缓的水流包裹,安然如故。

明明是当日不忍见她被困在风雨中才递上的伞,如今在风雨飘摇中,反倒能将一颗心藏到她的伞下,贪图片刻安宁。

他打开食盒,平日里稀疏寻常的饭菜,今日却格外可口。

江菱坐在石凳上,托腮看着湖畔桂花树,若有所思道:“说起来今日还见到了长史。”

周伯宁惊得放下筷子,连忙问:“他没有为难你吧?”

江菱转头来,摇了摇头:“只是打了个照面。”

还未待周伯宁松口气,江菱紧接着道:“不过我发现他和我阿娘一样不爱喝药,趁着侍从不注意,把药偷偷倒到莲叶下面。然后我走过去,把我留下的最后一包桂花糖给了他,同他说药还是得按照方子定时吃。”

“然后呢?”周伯宁睁大眼睛,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出阿耶还有这幅模样。

“再然后他同我道了句‘多谢’,就低着头快步走了。”江菱点了点头,接着道:“早些日子去回春堂,掌柜同我说了许多,我还以为他是个煞神,没想到也是个怕苦的。”

江菱托着下巴,盯着他脸上阴郁退去,灿然绽放的笑颜,一双杏眼也弯成新月,遮住其中碧蓝:“我觉得你笑起来更好看一些。”

周伯宁一怔,脸颊瞬间遍布红晕,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宫灯并不明亮,让他能隐藏心上颤抖。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就是杏花荫下见到你那一次,我就觉得你长得比我见过的人都要好看。”末了她又补了句:“这是真的,我从不说谎,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了。”

周伯宁倏然想起那日安国公府门口,她同自己说是杏花荫下初见时喜欢上自己的,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的脸吗?

他盯着石桌上幽光,纠结良久,还是犹豫着问道:“你……你只是喜欢我的脸吗?”

江菱疑惑一偏头,波光在眼中也随之一晃,“阿娘同我说,喜欢这种事情,向来是一眼定生死,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莫不是还需要思考复杂缘由?若是喜欢还要瞻前顾后,那又怎么称得上是喜欢呢?”

周伯宁一愣,被反问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继续道:“不过自阿娘走后,我确实想过替阿娘把她的曲子带往景国各处,再一路北上凉州,过阳关,去阿娘的来处健驮逻国看看,不过现在……”她粲然一笑,“我觉得你待我很好,况且你还说要娶我,所以我不走了,你可不能学我阿耶丢下我。”

周伯宁格外认真的注视着江菱,举起三指,以告天听:“我立誓,一生相护,必不相负,若有违誓言,则日日受业火灼心,死后堕入无间。”

“在健驮逻国的传统里,若是立誓后违背,可是会受到极其严重的诅咒,你可想好了?”

周伯宁并无犹豫,点头回应,往日种种出格举动的源头,他也已经明晰。

世上最复杂之物莫过于心,世上最简单之物也莫过于心。

江菱也举起三指,认真道:“那我也同你立誓,此生绝不相负,若有违誓言,则此身交与业火焚尽,死后堕入无间。”

雨夜周遭更显岑静,桌上膳食早已用完唤侍从收了下去,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群青色的月草在草尖雨珠里悄然盛放,几声叶下避雨促织虫的清脆鸣叫,绕过雨丝,传入亭中。

江菱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困了,周伯宁为她撑伞提灯,将她送回院子,随后才绕路回到自己的院子。

夜幕下,一盏灯早早熄了,另一盏灯久久亮着,直到过了夜分才熄灭。

次日清晨,只有丝丝缕缕的细雨在风中游荡,不撑伞也无甚影响,江菱一大早就起身坐在亭中练起琵琶。

虽暂时因着时局动荡不便给教坊和醉仙楼添乱,但功不可费,需得日日温习才不至于生疏。

若问她世上最爱之物是什么,想来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琵琶。

最末一曲结束,江菱放下拨子,忽一抬头,发现周伯宁又抱几乎每次见他时他都抱着的方方正正油纸包,绕过莲塘,向她走来。

他还未进到亭中,只遥遥见到江菱,便开口道了句“阿菱安好。”

“周郎也安好。”江菱一边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一边拿青花布仔细裹住琵琶。

周伯宁在她身边坐定,用帕子拭去石桌上因为溽热凝结的水珠,才将写满字迹的宣纸放到桌上。

江菱将头凑过去,又靠近了他几分,周伯宁耳畔鼻尖能不打任何折扣地清晰感受到她呼吸带起的微风和几乎凝成实体的幽香。

在江菱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耳尖又是一红。

周伯宁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先前回春堂中阿菱问我如何喂养狸奴新出生的幼崽,现下已然摘录要项,又附了悉昙译文。”

他转过头将宣纸向她推近些,却只见她一缕乌发搭在自己肩上,心下更加慌乱,而在这些慌乱中,他又精准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江菱将身体更向前倾了些,那一缕乌发从周伯宁身上滑落,他心下又没来由地一空。

江菱并没注意到这些,她碧蓝的眼睛只盯着那张宣纸上的字迹,没想到近来尽是波谲云诡,他却还记得同自己的承诺。

细观文字,多处反复修改,整体读起来格外流畅,意思也非常精准,足以见书写者用心以及对梵文研究之深,若是细纠,虽有几处稍有违和,但也无伤大雅。

江菱捧起宣纸,回首嫣然一笑:“多谢。”

回头瞬间,杏花簪映着露珠晶莹,闪过一瞬明辉,周伯宁连怀中油纸包掀开了一个口子都未曾察觉。

江菱视线触及油纸包掀开的一角,黄褐色泛着些褐斑的贝叶上,写着圆融天成的悉昙梵字。

本来还想问问他为什么如此了解梵字,现下看来是不用问了。

说起来之前回春堂的掌柜还说过他自幼师从慧心法师,先度也见他同沙弥比丘一道义诊,想来应该是同他们一道学的。

江菱看着露出来的经文,试着译成汉文:“礼敬……文殊师利……成为童子?”

好像意思是对的,但是说出来又连不成句子。

周伯宁见她感兴趣,将油纸包也放在石桌子上,指着第一句:“直接译过来是这样,不过依据先贤译出的其它经典,此处译成‘礼敬文殊师利法王子’更为合适。”

江菱燃起了奇怪的胜负欲,明明这是自己出生起一直使用的语言,怎能让旁人比下去,她又指了一句道:“这句我知道,这句说的是‘何谓色蕴’。”

周伯宁点了点头,心思一动,从贝叶下取出颇有厚度的一沓宣纸,其上两种笔迹交错批注,一若细竹、柔而不折,一若檀木珠、质朴圆融。

江菱捕捉到其上有一处少见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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