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繁星点缀夜空,江菱撑着下巴,遥望街市,若有所思。
妩娘走到她身旁,佯装惋惜:“中原人总说‘女大不中留’,究竟是哪家的郎君勾走了我家阿菱的心?”
江菱撑在窗柩上的手肘一滑,差点跌倒。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装作自己很忙,所以她连忙拿起茶壶,准备给自己倒杯茶,奈何茶壶也是空的。
江菱拨弄着空茶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这心当真是比复杂还要复杂的东西。
妩娘丹蔻轻戳她莹润的脸颊,絮叨起来:“是阿娘问早了,只是想着阿菱再过几年也该及笄了,听说景朝女子都是及笄时候就定好亲家,本来阿娘挺属意东村二狗的,可惜他欺负你,阿娘就觉得他又不行……。”
江菱张大嘴巴。
阿娘还有过这种想法?!
她慌忙摇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他小时候老说我是‘妖怪’,我才不会喜欢欺负过我的人。我要是喜欢那应当是……”
那应当是光风霁月的俊美郎君。
还不够,他还得敬我、重我,更要把我捧在心尖尖上。
对着刚见面的人生出种种妄想,当真是罪过。
江菱垂眸,暗自懊恼。
妩娘托腮,笑意盈盈:“喜欢这种事情,一眼定生死,哪是需要深思缘由的?”
看着她仍旧懵懵懂懂的样子,妩娘轻轻捏起江菱脸颊上的肉,推出一个笑容,“哪家的郎君?”
江菱努力动用脸上的肌肉,从嘴中挤出声音,“不知道……”
妩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捏了捏她的脸,“爱害羞这一点还真不像阿娘。下次若是能再见到,总得先问问名字!”
烛芯爆开,火焰晃动,妩娘看着似雏鸟学飞的女儿,难得正经嘱托了句:“阿娘是过来人,只同你说一句,其余一概不管,切记万事还是以自己为先,莫要委屈了自己。”
江菱点了点头,颇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次日辰时,妩娘同江菱如约在市集挑了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杏花荫下拨子轻拨五弦,琵琶乐声惊动春风,素雨随风簌簌落下,一时让人分不清是曲子美、景色美还是眼前二位娘子更美。
不过一日的功夫,这对母女的名声便传扬出去,放眼整个市集,唯此处最为热闹。到了正午,母女二人收起琵琶准备走人时,还有很多人喊着再来一曲。
“各位看官,今日就到此……”
还未待妩娘说完,一身着牡丹金纹、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手插着腰,喘着粗气,“二位娘子留步,某是城中醉仙阁掌柜……”
不过说了半句,他又喘起粗气,缓了一阵后,他才接着开口:“某愿以一金每日,请二位娘子常驻醉仙阁。”
妩娘仍坐在石头上,用蓝白花布包好琵琶,并未起身。
那掌柜连忙理整齐衣服,眼珠子提溜一转,赶紧规规矩矩垂头拱手,“是某方才无礼,请二位娘子见谅。今日晚间醉仙楼请了教坊内人[1],扬州教坊尤擅清乐[2] ,更是存有前代古谱,当今景朝想来也不多见,娘子不妨赏脸一观。”
妩娘咳嗽了几声,但是眼睛格外亮堂,一看就是来了兴致,毫不犹豫应下。
江菱扶额,阿娘最是抵抗不了这些稀罕谱子,这掌柜算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夜间,华灯初上,已入宵禁,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了无行人,而扬州最为繁华的烟波坊依旧热闹非常,其中最大的醉仙楼背水而建,高挂大红灯笼,客人络绎不绝。
朱红描金的柱子撑起三层高楼,八仙桌星罗棋布在殷红的毯子上,中心是一琉璃圆台,乐坊内人或坐或立,琴瑟相闻、奏秦琵琶,又辅以歌,乐声如同薄雾散落在秦淮江上,迷蒙轻盈。
她们唱着《采苓曲》:
风生绿叶聚,波动紫茎开。
含花复含实,正待佳人来。
这样的曲子,让妩娘倏然想起记忆中那人同她府中泛舟,他也是在清晨薄雾时分,用划开碧波,携她乘船隐入芰荫。
妩娘枕在他腿上,在碧绿锦缎织就的天地间,抬手抚上他温润眉眼,笑着用还不太标准的汉文说:“你总得带我去趟你常说的扬州,我也想看看那满江芰荫。”
那人摩挲着妩娘乌发,答了“一定”,话音方落,清风摇曳白花绿叶,那被她唤做玄郎的人,生怕她受凉,忙为她盖上披风。
如今,料峭春风吹入楼中,妩娘抬起赤色衣袖,拢了拢身上披风,掩住轻咳声。
怎么又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了?这可不好。
听健驮逻国的长者们说,人快活到头的时候,世尊为了让人究竟因果,简单来说就是让人死得明白些,好的坏的回忆都会一股脑地涌上来,供人反复思量。
如今频频想起往事,只怕是寿命快到极限了。
恣意活了三十载年华,大大方方爱过,也畅畅快快告别过,即使偶有往事浮上心头,也不过吹散金簪草一样,散落心间轻愁。
年少翻越风沙霜雪,来景朝求学的夙愿已经实现。
人生本来就难得圆满,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已然了无遗憾,唯独一事意料之外、也仅此一事妩娘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
意料之外出生的女儿,本来想等开春就将她留在幽州,自己继续游历山河。可是她笑着看向自己,用稚嫩童声第一次喊出“阿娘”两个字的时候,妩娘就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只是她尚且年幼,也不知道自己去了之后会不会有人欺负她,还是应当为她做些打算。
等台上一曲结束后,妩娘带着江菱找到掌柜,同他说她们应下了,另有一个要求,不摘帷帽。
掌柜觉得这个要求也合理,毕竟寻常人不想抛头露面也属寻常,当即安排了酒楼内上房给她们,如此妩娘和江菱也算在扬州落定。
次日初登台便是一鸣惊人。
一曲玉神调《撒金砂》,如同西域风沙横渡淮河,吹到江南水乡,震撼非常,更让人惊讶的是,台上带着帷帽的小娘子,技艺超群,比之大家也毫不逊色。
妩娘在乐曲上向来精益求精,总觉得空有琵琶难免单调寡淡,不如当年在盛京演奏时有羯鼓、筚篥等相称气势恢宏。于是与乐坊教习不谋而合,在乐坊中又增设了胡部,担当起教习。
待到初夏,一曲《撒金砂》已经能得羯鼓、都昙鼓、筚篥、横笛等相衬,虽然不能完全复刻在盛京时的演出,但也能还原十之八九,慕名而来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台上鼓乐齐鸣,掌柜用卡着金戒指的手指拨了一下金镶玉算盘,摸着愈发圆滚的肚子,嘴角都快咧到房梁上了。
这来的可是活财神爷啊!
掌柜挣得多,妩娘和江菱能拿到的自然不少,妩娘一一存入柜坊,将凭证收在不离身的檀木匣子里。
妩娘与江菱向来只在晚场登台,白日就从烟波坊往南行到教坊,妩娘传授胡乐,江菱便同乐坊教习一同学习清乐。
教习时常同妩娘感叹,十数载教学,还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异禀的学生。
江菱听到夸奖,脸上却闷闷不乐,她拨弄着弦,琵琶呜咽几声。
“师傅夸我,可我这阳关三叠总弹不好。我这弹得明明和曲谱没差,怎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话毕,她又照着曲谱弹了一遍,调子是对的,技巧也超乎年龄地娴熟,只是让人联想到的是塞外壮阔,而非依依惜别。
妩娘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这样也挺好的。阿菱这是自成一派!”
“阿娘你又在敷衍我!”江菱侧头将脑袋从妩娘手下移开,气鼓鼓地抱着琵琶坐到窗户旁。
江菱方准备再练一遍,夏季闷热的空气中难得吹进一缕风,却不似秋风凉爽,只带着湿漉漉的水雾,让室内凭添潮气。
窗外万里晴空渐渐染上墨色,江菱侧头看了看窗外,放下琵琶,转头看向掩嘴轻咳的妩娘,“阿娘,我先去趟回春堂,一会儿要是下了大雨,只怕不好去取药。”
话落,她拿青花白底的麻布仔细裹好琵琶,又随手从伞架上拿了把素色油纸伞,急匆匆地跑出去。
最近雨下得勤,算算日子,也快要入梅了。
回春堂离教坊有段距离,得走回烟波坊,还要再往西行两炷香时间。
远山腰处莲台寺诵经声幽幽传来,混着回春堂中草药清香,却依旧无法消减这沾着艳红杨梅略微糜烂气息的湿热分毫。
江菱在门口抖去伞上水滴,放到伞架上,随后推门进到回春堂,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前。
柜台左侧,掌柜果然已经放上了包好的药,江菱放好一两铜钱转身便要走,掌柜叫住她:“小娘子,最近时气不好,咱们这药……也涨价啦。”
尚未入梅,又是盛夏,药方中虽然有几味药草是秋收,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夏收,哪里谈得上时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