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逢春离了迎宾院,一路低头锁眉回住处。
“喂,逢春,都回书院了怎么不找我?”王媛姿叫住她。
林逢春对她没有意见,但知晓了三姑和谢夫人的旧事,便不大痛快:“怎么了?”
“听说你娘来了?”
林逢春想了想:“来看腿。”三姑不愿计较之前的事,若能将腿治好,也不白来一趟。
“哦~”王娘子简单说甄名医过几日就到,又走近问,“你冬假做什么去了?”
回想起冬假和谢瑧的点点滴滴,林逢春心情大好,扬眉道:“去吴县玩了一圈,挺开心的。”
“吴县?”王媛姿仔细想,讶问,“你去找谢瑧了?”
“是啊。”
王媛姿听了,撇了撇嘴:“在书院就常在一处,冬假也分不开么?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林逢春故作高深地打量她一圈儿:“媛姿,你肯定没喜欢过谁吧?”
小娘子脸微涨红,斥道:“你干嘛打趣我?”
林逢春哈哈一笑:“所以你不知道,喜欢谁,就会想整天黏着谁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不见……如……如……”
“如三秋兮?”王媛姿见她说不出来,好心接话。
“对、对!”林逢春点点头,“我自然要去找她。”
王媛姿觉得她满面喜色像一只掉进粮仓的大老鼠,顿时索然,想说的“冬假我有一点点想你”也说不出口,一时忘了惊讶,只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我闷了一个冬假,想骑马。”
在马场小跑,她一人就够了,不过她想骑马跑上山道,感受一下策马扬尘的舒畅,林逢春看天色已晚,约定下个旬休日教她跑马。
几人满腹心事,一夜无话。
次日上课,鸣鹤堂内,谢瑧竟发现陆序坐在自己后面,原先林逢春的桌子搬到了别的角落。
“陆序,你想如何?!”谢瑧气恼。
“谢娘……哦不,谢瑧,”陆序特意看她脸色变化,方才改口,“你作为士族,怎可和寒门太亲近,从前我对你不够关怀,今年开始,我会对你好些。”
谢瑧不懂他为何态度大变,只觉一阵恶寒。
林逢春亦发现座位变化,大跨步到陆序身前质问:“姓陆的,你什么意思?”
陆序正眼都不瞧她:“监院调换座位罢了,怎么?你要一直做黏着谢瑧的狗皮膏药不成?”
总有人一张口就让人生气,陆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林逢春心头登时蹿出一阵火气,却被谢瑧拦住。
谢瑧蹙眉道:“你既喜欢这里,就坐这好了。”转而就和其他人商量几句,最终和汪峤之换了位置——虽不再和逢春前后相邻,却离她在的角落更近些。
陆序咬着牙看前面抹脂敷粉、浓桃艳李的汪峤之,一拍桌案,喝令他无事不许回头,唬得汪峤之立马转回身去,身体瑟瑟抖动。
他欲再作计较,袁文济已走了进来,只得接受眼前现状。
午间放课,谢瑧刚和逢春招招手站起身,眼前便冒出一堆黑压压的人——全是士族子弟。
陆序从自动撤开的人群中走进,问:“去膳堂么?”
他是发问,却不容人回答,下一瞬,众士族就推搡着她往前。
她奋力挣脱,直到林逢春一声大喝。
林逢春已经在书院里做了很长时间的普通学子,此时横眉立目,其势汹汹,宛如猛虎出林,士族子弟骇于气势,不免退了一步。
魏太恭早吃过林逢春拳头的苦头,不动声色地退到外围。
“陆序!你到底想做什么!”
二人对峙而立,气氛陡然紧张。
“我和谢瑧说话,与你何干?”陆序丹凤眼微狭。
林逢春怒瞪虎目:“阿瑧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想找她麻烦,先问过我!”
陆序忽想起林逢春曾和谢瑧同住一阵,脱口而出:“你难道不知她是……?”
“是什么?”
陆序见林逢春脸上露出真诚的疑惑,方觉自己失言。谢瑧到底是世家女子,当初必是林逢春误以为她是男子才要求同住,只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连自己都是上元时见到女装,再加上流觞宴她缺席,才心里生疑,派人蹲守,似林逢春这种粗野乡人,谢家娘子必会百般防备,后来也将他轰出,不可能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女子清白要紧。
思及此处,陆序冷哼一声:“你只要知道,你不配与她亲近就好!”
林逢春大怒,一把扯住陆序衣襟:“姓陆的!配与不配轮到你来管?嘴巴放干净些!”
眼见事态要升级,谢瑧忙打断二人,眼神安抚逢春不用着急,自己仰头对着陆序道:“陆公子,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这里是书院,你我是同窗,请你放尊重些,再如此,莫怪我不客气!”
蒋峻伯和沈灿几人涌上,隔开两拨人,拥着谢瑧走远。
陆序望着谢娘子背影,陷入沉思。
林逢春一路上都在大骂陆序,谢瑧却想,陆序知道自己是女子,已经很麻烦,可他什么路数?没有戳穿自己的身份,反而要将自己和逢春他们隔开,是单纯因为士庶之别还是……?她隐隐不安。
是日课后,谢瑧去找陆序,想弄个清楚,陆序好整以暇,似乎对她的到来不意外。
屏退左右单留陆豹侍奉,陆序道:“谢娘子,想清楚了?”
谢瑧扫视一圈,见陆豹并未有丝毫神情变化,猜想当初陆序就是派陆豹去盯梢。
“陆公子,你究竟什么意思?”
陆序摇扇道:“谢娘子,我是在救你。”顿了顿,“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整日和男子厮混,尤其那个林逢春,不知与你保持距离。”
谢瑧恍然,他不知林逢春也是女子。
“为何要多此一举?”她问。
陆序笑了一阵,道:“谢娘子,你说的不错,山阴学会上,你赌胜了,大家都认定你是男子,我若多事,平白堕了书院名声,影响今年定品评官,于我何益?所以,你的秘密我会守住,不让其他人知晓。”
就这么简单?谢瑧狐疑。
“但你在书院的举动若不合规矩,我有责任纠正。”
“……?”谢瑧十分疑惑,“你与我有何关系?哪里来的责任。”
陆序露齿笑道:“我陆家新妇,怎可品行无端。”
谢瑧如遭猛击,不可置信道:“你、你说谁是陆家新妇?”
“你啊。”陆序一收羽扇,自信道,“谢瑧,你的家世品貌,足堪配我。”
谢瑧想清枝节,冷笑一声:“陆序,白日梦也需有限度。”
陆序有些诧异:“谢瑧,书院中谁能胜我?吴郡也没人比我更优秀,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人?”
“我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找人,也不需要你费心。”谢瑧直接道,“陆序,这里是书院,学圣贤书,明圣贤训的地方,你脑中竟只剩可怜的龌龊心思,管好你自己吧!”
陆序眼睁睁看她一通议论,扬长而去,奇也怪哉,心中并不恼怒,只觉有趣。若谢瑧是个男子,只要她甘于在自己之下,少招惹自己,他就可以宽宏大量地放过,可她是个女子。
这般遗珠,怎可曝于荒野,暴殄天物?
谢瑧快步离开,边走边想,陆序愿意替自己隐瞒身份,应当是真——她倒盼着陆序与自己大闹一场,顶多提早回家,可他竟对自己有非分之想,这更麻烦,怎么打消他的念头?若逢春再和他冲突……他比魏太恭聪明狡诈得多,也更有势力,若因此盯上逢春,逢春的山匪身份,是要命的。
她越想越惊心,得远离陆序。
再三思忖,她折去与林逢春计议。
“他知道你是女子了?”林逢春听到也是吃惊,“该死的陆序,难道长了三只眼睛?”
谢瑧摇摇头:“他不知道你是女子……但再去追究他怎么知道没有必要。逢春,这段时间,你不要经常来找我……”
林逢春默然片刻,道:“阿瑧,我们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喜欢就喜欢了,管他人作甚?假模假样,憋屈极了!”
谢瑧知她没有考虑将一切掀翻的后果,正要解释,她忽然握住自己的双手:“阿瑧,我们走吧。”
“逢春,我说过,我不去山寨……”
“不是山寨!”林逢春坚决道,“阿瑧,你一直犹豫,不就因为我是山匪吗?我想好了,我不再做山匪,不再回寨子生活。天下这么大,难道还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一番言词说得恳切,谢瑧怔愣半晌,挣开她的手,低头道:“逢春,你不用因为我放弃这么多……”
“阿瑧,我不是为了你,”林逢春重新按住她的肩膀,与她对视,“我是为了我自己。”她语气沉定,“不是一日两日,不是一年两年,我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而且,我也想靠自己的本事过活。”
谢瑧迎着对方热切的目光,心里涌起波涛,可还有一方黑洞,不断将旋涡风浪吸入,然后吐出静流——走,说得容易,行之何其难!
良久,她斟酌回复:“逢春,我们得从长计议——也许不止这一条路。”
林逢春微感失望,却没有泄气,故作轻松道:“是。阿瑧,我知道你顾忌太多,书院还有一年呢,不用急。只是……你莫忘了,还欠我一个答案。”
谢瑧眼帘低垂:“好,我记得。”
平常无奇的分别后,谢瑧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一直在逃避“私奔”这个选项。出走,意味着她要舍弃从小到大习惯的一切,包括家人,她不敢想象这种选择之后母嫂的反应,这是个疯狂、孤注一掷的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想陷入绝境,做此迫不得已的奔逃——无论付出多少心力,她都要稳住书院的事态。
当夜,书院中流传起新的小道消息:陆序忽好男风,对谢瑧生出歹念,谢瑧断然拒绝,两方暗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