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策川仗着自己脚下功夫了得,踩着扶拦抄近道,几次喘息的时间便与江国公拉出距离,见他爹行动不便的样子,放慢步子停在廊下劝道:“爹你别追了,你腿还伤着,遭罪的可是你自己个儿。”
“光知道叫你爹别追,你小子倒是别跑啊!”江国公不愧是从前镇守一方的大帅,哪怕解甲归都许多年,一身武艺也不见丝毫退步,马鞭在他手里甩得虎虎生风。
“您追我,我能不跑么?”江策川的功夫在江国公面前显然不够看,一时不慎吃了好几下鞭子,别无他法,只能闪身躲进布置成灵堂的前厅。
前厅灵堂里挂着的白幡还未撤下,刻着定国公名姓的牌位置于案前,依旧有朝中大臣前来吊唁。任凭江国公怎样训子心切也不好在此地随意发作,损毁至亲灵位斋祭,视为大不孝。
江策川前脚刚进前厅,管家刘伯后脚就急匆匆地赶来,说是四皇子殿下带着陛下旨意驾临府上,已到门前,请国公爷带领府上亲眷前去接旨。
四皇子突然到访的消息,打了江国公个措手不及。手里握着的马鞭这时也成了烫手山芋,江国公赶忙把它扔到刘伯怀里,换上身后匆忙起来的江夫人手里的拐杖,由众人扶着前往府前接旨。
江策川跟着爹娘到门前听旨,四皇子早已下了马车,身披厚重大白毛领短绒斗篷,怀里抱着精致小巧的银质镂空汤婆子,由侍卫推着四轮车,端坐着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定国公江镇鸿戎马一生为国为民,竭忠尽智以事其君……”
趁四皇子读陛下旨意之时,江策川不由得好奇,抬头打量这位早有耳闻,声名在外的皇子殿下。
四皇子傅明渊,孝懿纯贤皇后所出,与承懿长公主,淮陵王同出一母,倍受帝宠,奈何生来有亏,体弱多病又不良于行。
孝懿纯贤皇后生下他后,不到一年时间里因病故去,当今将他抱至太后膝下养育,亲自教导。
八岁入太学时便已显露才学,有当世大儒曾言:“此子天资卓绝,有经世之才。”
帝王也曾在政事堂议事时,谓左右肱骨大臣言:“皇四子之贤德恭谦,可堪为储,朕甚惜之。”
与四皇子博明渊经世之才相提并论的传言,除去皇四子不良于行,出入只能乘坐四轮车这一桩,便只剩下“面若好女”这一茬了。
传闻四皇子完全继承元后貌美之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刚才的一番打量,江策川心中早有定论。传言属实不虚,只不过“面若好女”这一评价着实有失偏颇。
四殿下美则美矣,却不似女子娇弱,五官更多继承陛下的俊朗,眉眼间英气尚存。虽病弱却无一丝一毫女子弱柳扶风之态,坐于轮椅之上脊背依然挺直。
通身浑然天成的贵气,短短几句里无意流露出谦谦君子之风的言谈举止,细微神态和动作里暗藏一颗尊贤爱士的仁德之心,当真是今上倾尽全力培养出的尊贵皇子。
真该让傅谦看看,他竭力伪装的十分,尚且不及四皇子此等真君子流露出的一分。江策川不无恶劣的想,视线缓缓落到四皇子身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位贵客。
病中苍白肌肤洁白如瓷,温润玉指根骨分明,发丝如瀑散落肩头,继承于当今的剑眉似剑锋直指,斜飞没入乌黑鬓发。
一双漆黑眸子灿若星芒,鼻梁高挺,唇色殷红,一张美而不失英气的俊朗面孔犹如鬼斧神工精雕细琢而成,是个天底下少有的,想叫人养在金屋里千娇百宠的稀世美人儿。
从上到下,自内而外,江策川在心底对这位四皇子好好品析了一番。
“……今定国公一朝战死,实乃我朝之大不幸,朕深感悲戚,念国公之功高,赐谥号‘忠肃’,奉画像于逐鹿台升龙阁,以供后世于孙赡仰,钦此!国公爷指接旨吧。”
谥号“忠肃”,奉入殿台!饶是心中早有准备的镇国公此时也不由得怔然在原地。
升龙阁是什么是地方?那可是开朝之初,与太祖共谋天下的开国功臣才有资格进入的殿阁,乃至于那些功臣亡故后,画像也都被奉入殿阁,慢慢的流传下来,才形成默认的传统——只有功高忠臣才有机会在死后奉画像于升龙阁。
自太祖开朝至今,大晋共经三朝。数百年风雨里,享有此等殊荣的文臣武将也才将将双十之数,如今如此殊荣竟落到江氏头上,顿时令他不知所措。
好在四皇子殿下十分善解人意,并无出言催促之举,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国公爷,接旨吧。”
这一声让镇国公从怔然种回神,也拉回了江策川玄思无限的神魂,众人面对手持圣旨的四皇子行过叩拜大礼,才接过他手中代表圣意的明黄色绢帛圣旨。
待江府众人起身,傅明渊才命身后近卫推着四轮车向前,经过人群时似是不结意地瞥过江策川:“渊叨扰了,今日前来除却替父皇颁旨外,便是前来吊唁定国公,顺道也替父皇上柱香。”
江策川顺着此前四皇子殿下望过来的目光一寸寸搜寻,最终停在腰侧。先前为了躲过江国公的鞭子,逃得匆忙,此时身上穿的还是略显单薄的寝衣。又挨上了几鞭子,白色衣料上血痕道道,看着便可怖极了。
四皇子殿下可别是吓着了吧?这要是吓出个好歹来,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啧,美人难养,娇气。江策川心里思忖着,收回之前对四皇子起的心思。
傅明渊在灵柩前手持三柱香,坐在轮椅上神色恭敬地拜了再拜,极尽礼数。江氏夫妇见他虔诚,感动不已,也在灵柜旁回礼。
旨意带到,上过香,傅明渊也没有多留,任由近卫将他推到前院空地。将出门时,他实然示意近卫停下,正巧停在江策川身侧,转身看向身后的江府众人:
“渊忽然记起还有一事,出宫前父皇交代渊务必告知镇国公,五日后父皇欲于宫宴上选将领军,出征雁北。烦请国公爷届时务必赴宴,可携夫人公子一道。”
“臣江靖忠,领旨谢恩,恭送殿下。”
镇国公在夫人的搀扶下一路送四皇子出府,亲眼见着他上了马车。
本以为四皇子会就此离去,谁料,傅明渊竟又在坐稳后掀开帘子,眼神轻扫过跟在江氏夫妇身后的江策川,对尚在原地的镇国公夫人道:
“夫人,渊观江公子身着寝衣,衣冠不整。若是传出去,怕是有碍令郎名声。”
说完微微颔首,也不等众人反应便令近卫驾车离开。江夫人得了提醒,这才分神注意到自家儿子腰侧背后的寝衣血痕交纵,愤愤地剜了自家夫君一眼。
镇国公平白得夫人一个白眼,自知理亏,上下打量儿子一眼,发觉下手是有些重了,咳了两声:
“那什么,还不回自己院子里好好歇着,病了就少闲腾!这几日你便安分待在家中,五日后随我和你娘入宫赴宴。至于你要参军一事,没得商量。”
江策川知道江国公脾气有多倔,也不急于一时。不论如何江国公怕是都难以听信他的言辞,与其硬要让他松口,倒不如多试几次其他法子。眼下不正有个绝的现成机会摆在他眼前么?
身后江将军与江夫人谈论的声音传来,她脸上神情稍敛,脚下步子却一刻不停,径直通向自己的院子。
“夫君你说陛下为何要在宫中设宴选将?不让兵部推选领兵将领,反倒要当堂点将,莫非……”江夫人扶着江将军慢慢往主院走,忧心忡忡。
“只怕是朝中无将,父亲战死,琅儿被俘,岚儿还守在嘉峪,只怕也是独木难支,撑不了多久……先帝时崇文抑武,我自十四随父亲同上战场,可到永和元年才封了将,挂上帅印,大晋至今将才凋寒……”
江国公依靠拐杖支撑步子,内心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轻松,有句话他从未出口,三子策川虽在雍京中行事故荡不堪,素有“第一纨绔”之名,但他乃是天生将才。
从前在雁北,同军士家小子们玩闹时,时常模拟关北战场。甚至可以在他战后复盘时以敌军主将的立场来与他对战搏弈,往往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地将他击溃。许多破敌之法,用得十分巧妙,连他第一次见时都不得已束手束脚,毫无应对之策。
只是还不到时候,如今三子整日跟在七皇子后头,闹出许多笑话,焉知此次不是为了讨人欢心?他们赌不起,还是再等等罢。
江国公脚步一顿,立在正房院前,驻足眺望西北方。江夫人似有所感,也跟着驻足望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