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羽将对话框里的句子删干净,只留下三个字:「太贵了。」
片刻,又打字:「这么贵重的东西也能随便送人吗?」
かわいい:「用心挑的」
かわいい:「哪里随便」
如果像之前那样送珠宝送包包,她还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提醒自己,只是不走心的、敷衍的、补偿性的礼物而已,可是咖啡机不一样。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你能不能不要装作一副在乎我的样子,你能不能不要做让我误会的事,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只是你在国内这段空窗期的消遣而已。
残留的酒精作祟,林霜羽有点头晕,回到沙发上,隔了很久,终于发送:「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厌。」
かわいい:「那你讨厌我吗?」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迟迟落不下去,夕阳完整地沉入地平线,天空呈现出静谧的深蓝色调,她坐在沙发上,感受着日落后的蓝调时刻,不知为何,白天在婚礼上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能将人淹没的寂寞消失了,很彻底,不留一个尾巴。
这就是陈梦宵最令人讨厌的地方。
屏幕熄了又亮,最后她打字:「明天是周五」
与此同时,收到回复:「想喝柚子冷萃」
同步到分不清是谁先发出来的。
上班之后,林霜羽最喜欢的一天就变成了周五,因为有期待。
傍晚,她准时跟同事交班,又在休息室补了个妆,往附近一家电影院的方向走。
昨天在婚礼上,林霜羽听到他们讨论梁赏刚上映的那部新电影,《娑婆》。据说是文艺片,班底豪华,口碑票房双丰收,她想陈梦宵或许会感兴趣,于是聊天时顺便问了一句,要不要看,他同意了。
最近天黑得越来越晚,林霜羽推开商场大门时,街灯已经井然有序地亮起。
电影院在6F,不知道是故障还是什么原因,她等电梯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挤进影厅,结果排队取票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左右两侧都是梁赏粉丝的应援,海报立牌花篮一应俱全,作为非偶像出道的电影咖,能红成这样的确是现象级。
林霜羽从手机相册里找出取票码,犹豫几秒,又点进微信,还没打开置顶聊天框,肩膀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条件反射性地将手机锁屏,一回头,果然看到陈梦宵的脸。
外套随意挂在手臂上,他穿着红绿条纹的长袖T恤,鲜艳得像春天,靠近时带起一股熟悉的冷香,那张脸挂着笑容,仿佛上次的不欢而散没发生过,手上竟然还拎着一份爆米花套餐。
她不禁问:“你等多久了?”
陈梦宵看了眼腕表:“不到二十分钟。”
“怎么不提前讲,我以为你还没到。”
“又不着急,”陈梦宵耸肩,“反正我会等你。”
“……等到什么时候?”
他眨眨眼:“等到电影散场。”
来来去去的人将影院挤得水泄不通,陈梦宵的身体因此跟她更加贴近,说话时呼吸扫到她耳朵和后颈的交界处,勾出一丝隐晦的痒。
林霜羽手指动了动,想摸单肩包的拉链,又放下。
好不容易排队取完票,电影已经开场。
周五晚上的场次再加上巨星的号召力,影厅理所当然地满座,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林霜羽买票的时候只剩倒数第一排,过道狭窄,视野漆黑,很多人还往地上放包放饮料,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去,看不清座位号码,走过了,又被陈梦宵拽回来,示意她坐下。
巨幅银幕转成一片刺眼的白,细雪汹汹,男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拿树枝在雪地里给自己画了一副棺材,而后扔掉树枝,躺进去,慢慢闭上眼睛,任由雪花在眼角寂寥地消融。
旁边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孩激动地互掐手臂,窃窃私语:“我靠,人生镜头这不又来了,果然是剪刀手的御用素材库。”
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打开窗户,清脆地喊了一声:“爸爸!”
男人睁开眼睛,应声起身,随手掸落碎雪。
林霜羽心不在焉地吃爆米花,余光轻瞥,陈梦宵看得投入,似乎很感兴趣。
他们在日本曾经一起看过电影,是一场老电影20周年纪念版重映,之所以印象格外深刻,是因为电影播到尾声,影片中令人又爱又恨的恶女角色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她发现陈梦宵哭了。眼泪掉得无声无息,却货真价实。那也是她唯一一次看到陈梦宵的眼泪。
电影的基调是很悲情很沉重没错,但是陈梦宵会看哭确实在她意料之外,手里的纸巾正犹豫着要不要递,已经被他不客气地拿走,对她说“どうも”,大概是她的注视太明目张胆,少顷,又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没看过别人哭吗?”
“……没看过你哭,怪不得你朋友都叫你公主。”
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的,一半是「好可爱」,一半是「stop」。
事实证明,喜欢这种事一旦开始,很难中途喊停。
爆米花吃到最后越来越腻,电影过半,总算揭露谜底,原来男主角正在经历一场见不得光的婚外情。旧瓶装新酒,依旧拍得不落俗套,导演想要探讨的似乎并不是爱情,而是人性。因为感受到孤独,所以出轨;因为无法逃脱自我的囚笼,所以最终回归家庭,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本质都与爱情无关。
看到最后,甚至觉得“爱”只是一场包装华丽的圈套。
影片里有一段床戏,拍得很欲,张力十足,情色但不下流,当梁赏在幽暗暧昧的小旅馆抬手脱掉T恤,鼻尖的汗珠将落未落,周围超过一半的人都举起手机偷偷屏摄,闪光灯亮个不停。
电影没有彩蛋,只有一些主演的幕后花絮,影厅亮灯,没人起立,林霜羽扭头看他:“走吗?”
陈梦宵抬眸:“你不喜欢梁赏?”
“我不怎么追星,不过他有几部电影我蛮喜欢的,还二刷过。”她回答完,反问,“你觉得这部怎么样?”
陈梦宵咬着可乐吸管,客观点评:“很有艺术性,演员的表达也很细腻,说不定会拿奖。”
意思就是片子本身形式大于内容。
“你是不是不喜欢看爱情文艺片?”
“还好吧,类似的题材我也看了不少。”陈梦宵起身,顺手拾起她膝盖上的爆米花桶。
他们做了最先离场的两个人,穿过通道时,她又问:“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拍过这种题材?”
陈梦宵将喝空的可乐纸杯捏扁丢进垃圾桶,单手推开影厅侧门,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坦率地回答:“因为没动力,没信心,觉得自己拍不好。”
门推开了,外头的光漫进来,像自动柔焦的镜头,他耳后的发丝显得格外柔软,耳钉光泽细腻而朦胧。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很有天赋,我也相信你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导演,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林霜羽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地将这句话说完,又补充,“是真心话,不是恭维。”
他们并肩往出口走,陈梦宵在毛茸茸的光晕里笑,呼之欲出的自负:“我知道。”
紧接着,又捏了捏她的手指,亲昵地要求:“以后我拍的每一部片子,你都会看吧。”
“会啊,”她放轻声音,“毕竟我认识的导演就只有你一个。”
陈梦宵歪了点头:“只是因为这样?”
“不然呢。”林霜羽强迫自己和他对视,没有别开脸。
花絮播完了,其他观众陆陆续续地散场,空气被各种杂音塞满,他们已经走到走廊尽头,出口近在眼前。
排队等电梯的人依旧挨肩擦背,密不透风,陈梦宵显然不肯挤,他是连排队都要尽可能跟前后拉开距离的人,相当干脆地拉着她转身,拉开左侧安全通道的大门,同时开口:“好冷淡啊。”
空气里涌动着细小的灰尘,他慢吞吞拖长尾音:“是因为交了男朋友吗?”
窗户半开着,冷飕飕的风穿过楼道,灯罩摇动,光影虚晃。
林霜羽想起刚才电影中的一段台词,女主角失魂落魄地回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为什么男人总是先给予感情又先收回感情的那一方,再见面的时候就变得像陌生人一样,以为自己在变魔术吗?
那种心情完全不由自己操控的失序感又来了,林霜羽低着头,在心里默数脚下的楼梯。
转眼间走完三层,还剩三层,她终于出声:“我交不交男朋友,谈不谈恋爱,你在乎吗?”
很想学会他的云淡风轻,但似乎还是不行。
灯光斜斜打下来,若明若暗,陈梦宵停步,“在乎啊,否则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霜羽因此驻足,踩住了他的影子边缘。
时间的流速倏然放慢,他们隔着一级台阶面对面站着,谁都没再说话。
灰白色的墙壁画满卡通涂鸦,有种误入童话世界的荒谬,片刻,陈梦宵将手放进外套口袋,取出一张薄薄的类似邀请卡的卡片,递过来。
正面好像是某慈善晚宴的邀请函,背面竟然是梁赏的亲笔签名。
“我以为你选这部电影是因为喜欢梁赏。”陈梦宵转身,继续往下走,“当时身上只有这个,就请他签在这上面了。”
林霜羽捏紧手里的卡片,视线的落点并非天王巨星的亲签,而是邀请函上陈梦宵的名字,好半天才跟上他的脚步。
三层楼梯的时间转瞬即逝,头顶亮起Exit的绿色标识,她拉开单肩包的拉链,将这枚卡片放进夹层,继而顺理成章地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蓝黑色礼盒,叫住了他。
“回礼。”林霜羽将那个小巧但有分量的盒子放进他手里,“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风声模糊,陈梦宵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扯开了包装盒上的蝴蝶结,林霜羽看着他的动作,将那句“你能不能回家之后再拆”咽了回去。
拆开层层包装,躺在里面的是一枚朗声打火机。
都彭晨曦之光系列的联名款,三色渐变漆面,她今天午休的时候特意跑去恒隆买的,花掉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
送这个也许很俗,很老套,但是她一时之间的确想不到其他的,既能被他随身携带又不显得关系越界的礼物了。
礼物拆完了,包装盒被他毫无留恋地丢进垃圾桶,将打火机收进外套口袋,动作自然到仿佛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林霜羽试探询问:“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不喜欢的话,还有其他配色,可以去专柜换——”
陈梦宵打断她:“喜欢。”
他弯起眼睛:“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是再标准不过的答案,却总让人觉得敷衍。
离开安全通道,走出商场,街道车水马龙。
现在应该去哪呢。
不同的地点场所在她脑海中逐一掠过,陈梦宵似乎在等她开口,站在路灯底下,用她刚送的那枚打火机给自己点烟。
清脆的开盖声划过耳膜,火焰短暂照亮他的脸,淡淡的桃子香裹挟着冷空气涌入鼻腔,是他咬碎了烟嘴中的爆珠。
他吐出烟雾,那双慵懒漂亮的眼睛望向她,不笑时神情有种冷调的性感。
陈梦宵大概是世界上最符合“外热内冷”这四个字的人。
“你明天几点开工?”林霜羽抛出话题。
“下午一两点。”陈梦宵咬着那支细长的女士烟,口吻含混,“电影快要杀青了。”
“……恭喜。”
“我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剧组,还是舍不得上海?”林霜羽尽量轻松地表达安慰,“如果是舍不得剧组,你以后还会进很多个组,如果是舍不得上海,你有空的时候随时都能回来。毕竟你爸爸在这里。”
陈梦宵听到这里,目光笔直地朝她投下来,却像永远隔着一层单面镜,没有回应她的安慰,转而道:“你不抽烟,是不是也不喜欢烟味。”
“不抽烟的人很难喜欢烟味吧。”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打火机。”
“啊?”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林霜羽困惑地抬头。
将剩下半支烟按灭在垃圾桶的白沙里,陈梦宵微微俯身,和她拉近距离,鼻尖相触。
“可以接吻吗,”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