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泷塘深深吐出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解锁了病房门。

然而，当他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正好瞧见法勒听到动静扭过头来，那双比湖水还要澄澈的蓝眼睛将视线从别处挪到了他身上，凝重的、又藏着一丝欣喜。

凝重是为他们的现状，而欣喜......难道是为见到他？当霍泷塘意识到这一点时，那点刚升起的怀疑早就不知道被他抛到哪个角落去了。

现在不是相互怀疑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道。况且，法勒一进副本就受到诸多限制，能考虑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霍泷塘本想跳过法勒操之过急而犯下的错，但摆在他们眼前堪称惨烈的送别仪式又恰好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不可忽略的问题。

他关上病房门，在病床前来回踱步了几圈才开口说道：“我和其他驯化师们聊了一下，发现这帮家伙也不是什么被蒙在鼓里的良善之辈。他们只觉得这是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他们知道‘出货’代表着什么，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什么精加工粗加工的......”霍泷塘话锋一转：“不过好在，他们惧怕与疗养院签订的对赌协议，为了避免像驯化师301那样代替自己的病人‘出货’，他们倒是愿意接受专家的‘帮助’，呃……大部分愿意。”

“这是好事。”法勒转过身来，双腿自床沿垂下，他伸着脚尖去勾散落在床边的拖鞋。他一有下床的动作，霍泷塘就迎上去，试图搀扶他一把。

可是霍泷塘忘了，他的搭档早就摸索到了药瘾与药量的微妙平衡，并且慢慢开始减少用药，尝试着用自己的意志去抵抗，已经不需要他的搀扶也能站得稳走得动了。

法勒抢先了两步，一根手指戳在霍泷塘胸口，将他定在了原地：“不要太多愁善感了，无论是病人还是驯化师，他们都只是NPC。”

一瞬间，霍泷塘觉得他搭档怎么说的没头没尾的，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对他前面那句牢骚话的安慰，或者说提醒。

戳在胸口的那根手指只稍稍加了些力，就将愣在原地的霍泷塘轻松推开了。

法勒推开了他，独自在病房里慢慢溜达着。

霍泷塘看着他搭档像小动物巡视领地一般在病房里绕着圈，他低头看看自己被推开的手，又抬头看看法勒，等来等去没等到自己被无情推开的解释，他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再不活动一下，这双腿就该没用了。”他等来的是法勒的一记白眼。

没用还一晚上就刀了那么多人，那他这身体健康的青壮年算什么？霍泷塘心里直犯嘀咕，但转念一想，最近法勒出行不是被他抱着就是坐轮椅，确实鲜少有机会使用到自己的双腿，就由着他活动筋骨吧。

霍泷塘自己拖了个椅子到床边坐下，开始苦恼自己一时夸下的海口：“可是接下来怎么办？他们真找我帮忙，没有病人配合我这冒牌货不是就露馅了……”

法勒慢吞吞地溜达到窗边，因为戒严令，原本是病人们的放风时间，此刻从窗口望出去竟不见一个病人，只见一队巡逻的保安NPC正远远走来。他从窗边退开：“你还怕露馅？若是效果不好，你说这方法不合适不就行了。而且驯化不好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他的搭档路过他身边，淡淡地丢下一句：“别忘了你玩家的身份，你只是在扮演驯化师。”

霍泷塘顿时头大起来，哀嚎道：“我讨厌要角色扮演的副本！”

“以后还多着呢……”法勒的声音远远飘来。

没过一会，趿拉着拖鞋的脚步突然折返回来：“你刚才说什么加工？”

霍泷塘感觉肩膀一沉，原来是他搭档把他当拐杖使了：“嗯？是啊，像是301那样的死相凄惨处理也很粗糙的就是粗加工，听说精加工的出厂面貌会漂亮不少，至少会把伤口处理好……”

说到这，霍泷塘忽然顿住了，他侧首向上望去，也是巧合，法勒那些原本应该垂下来的发丝不知何时被挂在了耳后，将脖颈上那道伤痕全露了出来。才几天，那道深得割开喉管的伤竟然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痕迹了。

“药膏的效果也太好了。”霍泷塘不禁感叹。

“看来就算是死，我也不用担心死得太难看了。”法勒注意到他的视线，调侃道，毕竟601应当是精加工的那一派。

霍泷塘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最听不得法勒说这种话了。

可法勒像是故意惹他他生气似的，硬是盯着他那张冷脸，良久才松口说道：“开玩笑的。”

“说正事，”法勒正色道，“既然是粗加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无论是设定的指标还是后续的处理都没有那么严格。”

“你看。”他调出那张霍泷塘拍下的躺在棺中的驯化师301：“很显然，这位驯化师先生不是自愿的，而是强行被绑了去加工的，甚至在挣扎时脸上还留下了伤痕，就这样都顺利交差了……”

“毕竟驯化师的职责就是帮病人戒除药瘾，至于后面的事就不归他们管了……”霍泷塘回想起某次闲谈时听驯化师们说起来的，他醍醐灌顶：“所以说，出货必须要达到的条件只有戒除药瘾！而驯化师301之所以能够那么快就走完流程出货，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服用过‘JD’，更没有什么有药瘾！”

“是，驯化师301不需要考虑指标……”他的搭档沉吟片刻：“然而，就算是要考虑，驯化度80%和分离度50%……这听上去显然达不到完全戒除的地步，或许是‘加工’这一步骤能帮忙弥补这一不足？”

“直接把人加工死了可不就没有药瘾了嘛，还费这大劲儿，反正一死了之……”霍泷塘扁扁嘴，没外人时他向来是想到哪就说到哪，有时甚至都不会仔细过自己的脑子，因此经常导致后知后觉。就像此时，他猛地一抬头与他搭档对视，嘴唇开开合合半天，最终吐出了一句：”卧槽，人偶是活的！”他真情流露的感叹实在抽象，但他相信他的搭档能明白他的意思。

对视只维持了片刻，法勒避开了他的视线，像诉说故事一般将自己思考的历程娓娓道来：“我之前就在想，人偶是怎么运作的......它们在夜里按照固定的路线巡逻，攻击出逃的病人，它们似乎是按照某种指令在行事。然而，也许残留在他们身上的药瘾则会阻碍他们接受指令，所以才要费尽心力驯化。”

零散的线索被逐一点亮，自然而然地串联起来。霍泷塘知道有时人的明悟就在一瞬间，但他没想到就在此刻：“人偶工厂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地方，‘JD’工厂生产成瘾的病人，社会将他们边缘化，像传送带一般将他们送往拜德伦疗养院进行无害化处理，再经过加工和包装，最后销往各地......这些全都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偶工厂！”

“光搞明白这些可不够，”法勒赏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他藏起来的那些药丸，“这才是指令的关键。”

霍泷塘借着互帮互助的由头，向驯化师们讨要来了病人们所有的检查报告和平日里服用的药。他将一摞摞报告和对应的药片在床上摆开，都不用仔细翻阅报告，霍泷塘就发现了疑点。“你看这些药，种类单一且数量众多，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抗‘JD’药。”他捏起一个装满圆形白色药片的塑封袋，又在法勒剩下的那堆药片中挑出一颗类似的：“他们每一顿要吃这么多，而601却只用吃两颗。”

“601甚至用不上两颗就能压制病情，只需要半颗，”法勒出言提醒他，手里则挨个翻看着病人们的检查报告。

“另外两种药倒是没见到类似的。”虽然其他病人的药包中也会出现白色圆片以外的药，但霍泷塘几经对比，它们的外形上都与601平日里服用的另外那两种有异。

“在进入最后的疗程之前，他们的数据都在稳定而缓慢地上涨着，”法勒暂时跳过了药片的问题，他挑出两份报告，分别是512和303的，“他们的驯化度都超过了80%，分离度也都接近50%。可惜，就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驯化度掉了。”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瓶颈期。”霍泷塘凑过去，

看了眼那两份报告：“减少了药量压不住瘾，继续加量又怕给药傻了。”

“怎么，他们还管傻不傻？”法勒闻言一哂：“反正做成人偶后是听命行事。”

“也许人偶的操控者觉得傻子不好指挥？”霍泷塘认真考虑了他搭档的话。

法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霍泷塘瞪着两个大眼回望他，心想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家伙突然盯着他看做什么？

最后还是法勒先在他那无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