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阿拜蒙蒂斯看到希尔伽的第一眼,在这之前,他早已经默默的在暗处注视希尔伽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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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卡瑞伊斯刚把虫母行踪的消息带回来,所有的虫子便开始按捺不住了。
阿拜蒙蒂斯把这群躁动的同伴们压了下来:
“在没有得到祂的谅解之前,我们没有资格请求祂回来。”
“可是我们已经找了殿下太久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继续待在这里吗?”那群虫子这样嚷嚷道。
阿拜蒙蒂斯当然也在为此烦心,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一点,良久,他才开口道:“尤里安和莱因哈特暂时不要露面了,殿下不会想看到你们的。约里亚特,你把握不好分寸,现在出面只会吓倒他,后续自有你的用处。哈文,你跟着我先去确定殿下的身体状况。其他虫卫原地待命,每天分三支小队轮流暗中保护殿下。”
他这样“有失偏颇”的安排瞬间引起了某些虫子的不满。
约里亚特大步跨出队列,一脸怒色:“为什——”
“好,就按你说的做吧。”尤里安却在这个时候出声表示了认同,一旁忿忿不平的约里亚特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作罢了。
阿拜蒙蒂斯的目光便又转向了兀自站在角落里的莱因哈特。
那只蛾子的状态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虫母的消息好转,但好在这个时候脑子还比较清醒:
“…我明白,这段时间我会尽量不在他眼前露面的。”
少数服从多数,阿拜蒙蒂斯点点头,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
然而视察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虫母对他们这一行虫子的抗拒明晃晃的写在脸上,毫不掩饰。
自从发现他们像跟屁虫一样阴魂不散后,虫母就减少了露面,偶尔几次外出也是跟那群虫子一起,全身上下裹的密不透风就算了,还总是缩在那只黑虫子怀里,摆明了不想向他们透露近况。
唯一值得他们开心的是,虫母从没有出声驱逐他们。
不过这对于阿拜蒙蒂斯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驱逐他们并不代表接纳他们,倒更像是在完全忽视他们。
有好几次,阿拜蒙蒂斯都确信希尔伽已经看见了他们。
有一次阿拜蒙蒂斯看见他裹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白纱立在水洼边捧水喝,动作虔诚又小心翼翼,小口小口的啜饮着。
虫巢的虫卫们哪看得自家尊贵的虫母在这里喝水洼里的水,便有几只没忍住发出了懊恼的气音。
那双蓝眼睛马上便不经意间瞟了过来,随后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移开了视线。
不,他当然看见了。
阿拜蒙蒂斯笃定的想道。
就在刚刚,他们的眼神短暂的交汇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看到的不是他昔日的王虫阿拜蒙蒂斯,而只是一个石头或草木般的死物。
阿拜蒙蒂斯还没来的及为这个可悲的发现默哀,很快的,即将上演的一幕就彻底把他的意志击垮了。
那只黑虫子来了,呆傻笨拙甚至木讷不堪,把他们的虫母据为己有却又照顾不好祂,喝的是水洼的水,穿的是廉价的纱,连饱腹都只能靠生啖兽肉。
但他们的虫母竟然对此毫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那只粗鄙的黑虫子也用手去捧了水,他们便只能眼睁睁的注视着自己高贵的虫母凑过去喝那掌心的水,最后拥在一起开始热吻!
哈!
***哪里来的下贱东西胆敢染指他们歌鸟的虫母?还敢伸手搂!还敢伸舌头?!
歌鸟的虫子们一整个大吸气,个个憋的面色通红触角充血,树皮都快抠烂了。
阿拜蒙蒂斯更是心情复杂,有的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视力差点,这样就不会因为看见虫母殿下挑衅意味的笑而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愈发觉得事态棘手。
祂是故意的,因为祂恨他们。
他们的虫母已经拒绝向他们投以注视。
于是旧巢和离群的虫母之间便陷入了僵局。
——
那之后又过了好多天,他们的视察毫无进展,每天还得被迫观赏虫母和巢外之虫在一起卿卿我我。
没有哪只虫子能受得了虫母的冷眼相待,这远比一千天的战争还要折磨,就连向来意志坚定的阿拜蒙蒂斯都开始动摇了。
“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带他回去了,他看起来在这里很快乐。我在想,是否真的是我想错了,也许虫巢不是他的归属,我们应该放他自由。”阿拜蒙蒂斯颓废的捂住了脸。
“不,阿拜蒙蒂斯,你被他强撑出来的表象迷惑了。”一直静默着的哈文这时却发了话,他是个天生的观察者,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的状况不对劲,也许根本撑不了多久。虫巢确实过于闭锁,但这是目前最适合他的地方。他累了,阿拜蒙蒂斯,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带他回去休息了。”
“可是他不需要我们,我们的存在让他痛苦。”
“阿拜蒙蒂斯,王虫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为了被需要,而是去成为虫母最后的退路。他当然可以不需要我们,但这不是我们不站在他身后的理由。”
阿拜蒙蒂斯怔住了,半晌,他才摇摇晃晃站起了身:“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哈文。”
——
事情也正如哈文所猜测的那样,希尔伽的病况在今天初见端倪。
几乎在希尔伽脚步渐缓,停在一个石柱旁弓下腰的时候,哈文眼神便立刻凌厉了起来:“殿下晕过去了,快接住他!”
于是霎时间,空无一人的密林便从名个角落涌出了一群虫子。
阿拜蒙蒂斯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便已经冲上去了,他扑出去,把将要落地的虫母接了个满怀。
——
怀中身体的份量轻的可怕,阿拜蒙蒂斯手抖的厉害,哈文也冲了过来,开始熟练的采取急救措施,他越摸越不对劲,最后干脆直接了当的掀开了那层累赘的外纱。
只露出一点,便让在场所有的虫子呼吸一窒,哈文闭了闭眼,已经不敢再猜被遮掩住的其他部分是如何惨烈的光景。
向来沉稳的首相阿拜蒙蒂斯眼眶立马红了。
他悲痛自责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几乎是无法扼制的,呼之欲出的便是哽咽的声音。
——
那该是怎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躯体啊。
那具莹白的月同体曾经被无数华美的珠宝钻石装饰,连清晨初绽的花蕊都不及它万分美好。
但如今这副光裸的脊背上布满可怖的血色窟窿和丑陋的裂纹,就仿佛脆弱的艺术品被打碎了一样。
原来这就是祂极力掩饰的真相——一副折损的不成样的残躯。
“看够了没?”
冷淡至极又极具警告意味。
阿拜蒙蒂斯这才发现希尔伽已经恢复了意识,语气不善,更是毫不留情的推开了自己。
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说,但此刻他却卡了壳。
他所演练上百遍的说辞,连表情和动作都精心的设计过,力求能够说服虫母回归。
但当他此刻真站在这里时,他才发现一切的演练都派不上用场。他现在僵立的如同生锈的木偶,整个躯体被一股莫名的悲怆驱动着,让他只能怔在原地任由视线变的模糊。
“殿下,希尔伽……”
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卡瑞伊斯回来时会泣不成声,
他们精心侍奉的玫瑰跌落至此,然后带着一身傲骨在这里摔的支离破碎。
——
明明曾经祂是多么美好啊。
那头波浪的金发好比日光洒落雪上的熔金一样熠熠生辉,那双蓝色的眼睛又如洛贝加湖一般澄澈清透。
刚踏进这片冰原时,祂就像娇艳明丽的红玫瑰一样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祂娇纵,却又那么惹人怜爱;
祂不曾知晓什么是苦难,什么是死亡,因此祂可以毫无顾忌的耍小性子、发脾气,也确实为这片死寂的极寒之地带来了活力。
慢慢的,祂就逐渐成熟了,
祂变的柔软温和,强大可靠。
祂是轻声哄睡幼子的母亲,
亦是亲临战场坐镇前方的执政者。
阿拜蒙蒂斯幻想过祂的未来:
祂一定会走出冰原,正尤如蝴蝶会振翅飞离温室去往更广阔的天地。祂会坐上王座,荣光加身,自此开辟属于祂的王朝。
即使祂没有如他期望般踏出那一步,留在歌鸟子巢祂也依然会被奉若臻宝,精心呵护。
……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的金发失了光泽,参差不齐的散在脑后;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泛着紫绀,召示着他身体状况的糟糕;
那双眼睛装满了戒备与猜忌,又隐隐透露出一种死志;身形也消瘦了不少,浑身上下就随意裹了件布,哪里见得当初一丁点华美的配饰。
散落在他脚边的是一些干瘠的果子,这些他曾不屑一顾的东西,也许就是他今天的晚餐。
他们目光相对,彼此却又都没说话。
希尔伽是不想多言,他移开目光,神色平静的给自己系好肩带,把那些伤疤盖了起来。
处理完这一切后,他又蹲下身捡果子。
一直哑巴的阿拜蒙蒂斯终于在这个时候找回了声音,他急切的冲上去拉住了希尔伽的手。
“殿下!不要走,请跟我们回去吧!您的身体不能再拖了。回来吧殿下,求您了,让我们照顾您……”
他的神情可怜的像被丢掉的小狗。
“我们一直在寻找您,1082天!整整1082天!自您失去踪迹的那一刻,我们便从未停下过寻找的步伐。
不仅是我,还有约里亚特,哈文……歌鸟的每一只虫子都奔徏在外寻找您的踪迹。
我知道您怨恨我们,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让您受这无妄之苦,我也清楚的知道我们永远无法乞得您的原谅。但至少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听完阿拜蒙蒂斯说的话,希尔伽并没有回应,但他也没有抽回手,只是站在原地听着来自旧巢虫群的忏悔。
虫群们心生忐忑,局促的等待着这位虫母给出答复。
也许不会成功,他们想,毕竟这些迟到了的苍白空乏的示好与虫母过去所经受的真切的苦难相较,实在显得微不足道。
不管他们如何辩驳如何诉苦,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既定的过去。在那一副满是疮痍的躯体面前,他们这些话听上去多么像推卸责任啊。
“如果您不愿意……”
“说说看,你们要怎么赎罪了?”
令他们怔住的是,他们的虫母竟然很轻易的就松口了。
阿拜蒙蒂斯言辞恳切的道:“虫巢会尽一切力量治好您的病,接纳您的眷属与新的虫嗣,母巢那边也向您许诺了诸多特权。”
“我的孩子们病的也很严重,所以……”
“当然,殿下。我们也会尽全力救治。”
希尔伽点了点头,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阿拜蒙蒂斯还欲开口说什么,希尔伽便已经摆摆手走了:“够了,其他的我都不需要了。”
——
殿下说他会考虑,这听上去当然是个好消息。但不知怎的,阿拜蒙蒂斯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半晌过后,他才意识到了违和感所在:
太官方了,他们的对话像是在谈判,只是为了利益而妥协,而这绝不是虫母与虫群应该相处的方式。
他们陌生的像交换筹码的合作方。
果然,第二天,他就得到了虫母的答复:“我同意了。”
整个歌鸟虫巢便陷入了狂欢,唯有几只王虫脸色难看。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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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伽扪心自问,他当然没道理拒绝虫巢开出的丰厚条件。
如果是之前的他,他当然会因为那些感情啊真心啊什么的掰扯一番,大吵大闹,拒绝接受他们的道歉,毕竟他也确实没办法这么快原谅他们。
但他毕竟不是曾经的希尔伽了,他已经经历了诸多,不会再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了。
他还有孩子要照顾,也不忍心让卡卡最后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