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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无惧无忧花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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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烽困得眼皮打架,心却还悬着。

楚鸾回将万里鬼丹困在秘境里,可二者实力悬殊,稍有不慎,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到那时候,谢泓衣非得发狂不可。

“老树不好对付,得去寻一把火来,烧了它!”单烽道,偷偷看谢泓衣神色,“知道你厌恶羲和,师兄已经和万里鬼丹割席,定然知道他的要害。只要我们动作够快,谢鸾他一定……”

谢泓衣道:“他能撑住。只要不分心。”

他已离开巨犼身形的庇护,立在满地荒草间,毒烟瘴气在他衣袖间涌动。

没有了影游城熟悉的街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难望尽的雪帘,和这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很快。”谢泓衣道,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也必须明白,楚鸾回拼死争取时间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不能分心的还有他自己。一着不慎,满城都得葬在冰下。

忽而间,他眉睫一动,眼神中透出一点儿疑虑之色。

他看到了,满地毒草中,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碧绿灵气,渐渐开出淡金色的花苞——无忧花轰然怒放,三千花穗如金雨,向他额心洒落,以无尽温煦而明亮的余晖,驱逐着这片土地上的瘴气。

和梦中灌满街衢的无忧花海相比,这点儿灵气实在太孱弱了。

它们纷纷开且落,转瞬就凋零。

“谢鸾!”谢泓衣霍然抬首,声音却像锈在了喉咙间,“你糊涂!在这时候抽出灵气,你不要命?”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额心的一缕花穗。

那一刹那,谢谢泓衣的心已经空了,方才强行压制住的情绪,如洪水般冲破那一层薄冰。

什么冷静……什么平和……什么棋局之上迫于无奈的取舍,那是他刚一降世,就被迫割舍了的弟弟,是谢鸾的最后一点儿残念。

本该翱翔于长留九天之上的鸾鸟,甚至还没有看过一眼雪幕后的太阳。

万里鬼丹做的恶,却还没有报应!

他还不够强,远远不够,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心中却总有牵绊。

谢泓衣本就是极度偏激固执的性子,遇强则强,偏偏就是额心那叹息般的一触,将他心头悲怨彻底引爆了,瞳孔之中的漆黑飞快晕散。

单烽还伏卧在地,恢复了人身,无忧花正丝丝缕缕抽出他身上的毒液,伤口飞快愈合,浑身都像泡在温水里。

他望向谢泓衣忽然凝立的身影,心中狂跳起来,二话不说,一跃而起。

果然,在下一个瞬间,谢泓衣将五指一张,渗血的乱影呼啸而出。

影游城拔地而起,却皆在夜色间飞旋不定,楼阁森然如剑,屋阁披霜伏刀。

整座城市的影子都是他指下咆哮的凶兽,时而疯涨,时而收缩,竟是不要命地炼化起来。

雪影咆哮,寒风驰野。

轰隆隆!

白云河谷的冰面震动起来。更多单烽从未见过的建筑,穿过冰河,浮出地表。

有褪色的宫城,有层层望楼和无尽的烽火台,都喷吐着寒烟,仿佛长留沉寂已久的王城,终于在谢泓衣一怒之下醒来。

炼影术又突破了?

可单烽望着谢泓衣的影子,却悚然一惊。

那漆黑的影子,像和楼阁融为了一体,充斥着说不出的凶戾之气,和天火长春宫的那道血影重合了。

不行!敌人越是强大,谢泓衣就越是依赖炼影术,而这分明是一条绝路。

轰!

又一座如息宁寺一般的古刹,在滚滚白烟中现形。

只是谢泓衣精力耗竭,梁木竟喀嚓一声折断了,檐上雪瀑迎头冲下,谢泓衣却毫无闪避的意思,任由大雪将他拍倒。

瘦削的脊背……衣袖……铺散的黑发……无不承接着千钧万钧的雪。

这一方至为坚硬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的裸岩,转眼就被大雪掩没了。

单烽却不会弄丢他的踪影,早在对方栽倒的一瞬间,就半跪而下,一臂揽住了谢泓衣的腰。

他原本能轻而易举地将人从雪中抱出来,但却迟迟没有动,任由手臂被积雪埋没。

冰雪下,有谢泓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静水深流,一阵阵扑在他掌心。

他知道,不论天地间有多少杀机,此刻的谢泓衣,只是将这场大雪当作一床冰冷而坚实的被褥。

让一切倦乏和软弱,都睡过去,让该醒的部分,在冰雪透彻中醒来。

“霓霓……”单烽道,如哄小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的胸腹,“就快了。”

谢泓衣的胸口异常地紧绷,仿佛竭力咬住牙关,死死扼住胸腔里暴跳的情绪。

在修习炼影术以来,他脑中常有许多癫狂而恐怖的念头,身体和神智都像不属于自己了,却也习惯了自虐一般压制自己的情绪。

冰下的寒气一股股激在面上,像刀。

这样也很好。

地下长留的悲鸣声,无时无刻不传入耳中,被封冻的风,那些永不瞑目的人,甚至于身边飘落的无忧花,都在把他磨得更加寒亮。

但……太无力了,他永远不会原谅,且时时痛恨这种无力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天意与人为之间,容不下弱者的一丝侥幸。

“若……女身中有……胎息,一切菩萨……必护念……”

单烽听到他极轻地念,手指忽而收紧了。

这几句话,单烽本人亦不陌生,翠幕云屏下,鸾车擦肩而过时,谢霓双目蒙着白纱,所诵的便有这几句经文,后来想来,是在为他未能降世的弟弟祷祝。

祷祝无用,单烽的心猛地一酸。

倒是那棵无忧树在驱逐毒瘴之后,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忽而落下一片枯叶。

单烽抓住了,沉默片刻,将它塞入了雪下,谢泓衣冰冷的五指微微一动,将他的手指和那片枯叶,一同抓住了。

单烽道:“霓霓,他说,你能护念他。”

那一句短短的经文,很快诵念尽了,谢泓衣借着积雪拭去了面上的血水。

与此同时,单烽右臂一收,将他从积雪中一把拉了出来。

谢泓衣衣衫上飞霰四散,发上犹挂冰霜,面色更被寒气激得煞白,起身之际,二人竟双双踉跄了一下。

单烽浑身伤口痛得发麻了,多少年不曾有过这么疲乏无力的时候,砰地一声,重又单膝跪回了雪上,一手还牢牢搂着谢泓衣。后者没有抗拒,而是任由自己倒入他怀中。

静静地依偎。雪势沉重,怀中人却那么轻。

单烽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白雾和飞雪一起冲向谢泓衣眉目。

谢泓衣睁开双目,在破庙残檐下,很轻地,将脸颊在他面侧贴了片刻,冷得像冰玉。

这大概是长留表达亲昵的举动,单烽心中一阵酸软,太短暂了,仿佛渴睡者才一合眼,又是天明。

“单烽,”谢泓衣道,“如果有那一天,杀了我。”

单烽呼吸一滞: “什么?哪一天?”

“雪停了,你就自在了。”

“我怎么会自在?”单烽道,一把扼住他手腕,“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瞒着我什么?是炼影术,还是其他?”

“睡一觉吧。”谢泓衣道,反手握住他的手,那一枚最后的枯叶化作一道金光,散入单烽掌心。

背后血肉生长的痒意,和一股浑厚无边的睡意,击中了单烽,他竭力睁大双目,目眦欲裂,瞳孔却涣散开去,只觉谢泓衣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数缕黑影笼罩着他,将他送往黑甜乡中——

不!

单烽在心中喝道。

身下根本不是梦乡,而是一片火海。热浪冲击着他,他听到火雨从屋檐滑落的声音。

薄秋雨坐在殿中,依旧一身绛红文士衫,手握枯枝,拨划着地上的灰烬。

灵烬衍天术下,一颗颗火星子,燃起红光。

光线将它们彼此相连,黑暗中,如诸天星辰闪烁。薄秋雨时常会沉浸其中,丝毫不理会外界。

单烽知道是师兄托梦,便静静等着。

啪!

相邻的两颗火星子,撞在了一起。爆裂开的声音,令人心中一跳。

“大劫将至啊……”薄秋雨道,将树枝一抛,一双秘瓷青色的眼睛,幽幽发亮,竟和万里鬼丹的有三分相似。

单烽直接问:“万里鬼丹的事情,师兄,你知道多少?”

薄秋雨道:“他想让我飞升。白塔湖之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二人从未面对面提起白塔湖,单烽不由一滞。

薄秋雨含笑道:“单师弟,你目中有猜疑啊?他临走前,搅乱了你的道心吧?”

单烽道:“师兄和他百年盟约,难道不知道那老鬼的为人?”

“为人?”薄秋雨无奈道,“都到半步登仙的地步了,何必强求人性?他走的是草木生杀之道,你将他看作一根老藤,割据一方,只知道往上攀援,便是了。单师弟,你的心境停滞得太久了,修为越高,离尘世越远,不是么?”

单烽莫名想到谢泓衣方才的身影,立在影游城的影子里,极为冰冷遥远。心头的恐慌感,再度袭来。

炼影术的代价,也是这样吗?

薄秋雨道:“我已无法修行,只能做利益的考量。羲和需要他这样的盟友。”

单烽道:“为了抗衡大泽雪灵?登仙如此险恶,它应自顾不暇。”

薄秋雨忽而起身,沿着灰烬,踏了几步,那一身广袖文士衫,在火雨中翻涌,因他高大身型,颇有睥睨之意。

“它想逃出来,所以搜罗那么多信徒,带着它的遗骨,壮大其势力,和天外天抗衡!这场雪,只会越下越猖狂,直到生灵尽灭,天下只剩下最纯粹的冰灵气,”薄秋雨道,“可雪害,未必不能停。”

“什么?!”

薄秋雨忽而停下脚步,望向地面。

梦境里,是羲和的土地。薄秋雨所居的高阁下,就是沸腾的干将湖,火海和铁舟间,还散布着大片大片的黑红色熔岩。

单烽不明所以,只觉整座楼阁,都在火海里,轻轻震荡着。

“舫是不系之舟。”薄秋雨道,“单师弟,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好奇过,羲和舫的来历么?”

单烽多年的夜课,也不是白上的,当即道:“上古时羲和日母,用巨舟载日而行。我们羲和祖师金乌子,便是以日母为尊,感应炎阳之气,领悟了天下无双的修行法门。”

薄秋雨反而笑了:“要是我说,你脚下踏的,就是真正的日母之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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