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依旧树声萧萧,日影生烟,给人以旷古以来的清幽感。
三人边走边谈,瓜果园已经近在眼前了,药修们的谈笑声,隐约飘了出来,哪里还有方才的剑拔弩张之感?
可谁又能想到,这背后竟还暗蓄着一场山雨?
“日落时,万里鬼丹才会出关。”单烽道,“楚鸾回真正想让我们看的,是这个。”
谢泓衣点点头,道:“在此之前,只能等。”
单烽若有所思,道:“我倒是无妨,小白脸儿等得住吗?”
谢泓衣道:“他并没有这之后的记忆,只是局中人,叫他楚天,更合适。”
这其中更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蹊跷。
“我们三个都有个药修假身份,他会是楚天,也不奇怪,可为什么独独是他没了记忆?”单烽道,“难道和你一样,也中了归人心?不对啊,这小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难道楚天驻颜有术?百里小弟,你听说过没有?”
百里漱断然道:“不可能,楚天早死了!姓楚的和我们论道的时候,对这个师父很尊敬,还屡屡因他冒犯老祖宗,不像是装的。”
谢泓衣忽而道:“他也只有二十岁,为什么秘境会是三十年前?”
单烽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不止一次。
可每一次,众人心中的阴云都会浓厚一分。仿佛一道黑影阴阴地立在身后,渐渐逼近,连呼吸都可听闻,把一泓寒意,附在后脊骨上。
谢泓衣不会明知故问。
他想问的是,二十岁的楚天,凭什么能变出三十年前的药盟幻境?
秘境幻象因人而生。
是因为作为阵眼,有了特殊的能力?楚鸾回的身份另有秘密?
还是说,这秘境里,藏着第三个药修?
单烽道:“这些炼药的,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百里小弟,别跟他们学。”
百里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药人宗的歪门邪道,也配和正统药修相提并论!”
他还是小童面容,这样子颇为滑稽,可很快,他就吸了吸鼻子,向深林望去:“好香……”
不必多说,那股勾魂夺魄的肉香已钩住了单烽。
香饵雪?
不对,香饵雪的味道虽然诱人,却跟铁钩穿舌一般粗暴,而这种肉香,却带着瓜果的清甜,令人丝毫不嫌油腻。谢泓衣向来少食荤腥,也被引得抬起头来。
单烽顿时来了精神:“霓霓,你想吃?小药修,这玩意这么勾人,谁都能吃么?”
话音未落,百里漱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冲着香气的源头冲去:“螯足肉果终于熟了?呜呜呜,小灵,可惜你不在——”
看这反应,绝对是好东西!
单烽哪能让谢泓衣落在后头。这世上的珍馐美味,都该头一个供给小殿下尝尝,当下手臂一揽,让谢泓衣倚坐在臂弯里,拔足狂奔起来。
谢泓衣猝不及防,一手按在他手臂上,愠怒道:“别总是发疯!”
单烽压根没听进去,一挥手,扇开几片拦路的蕉叶,便望见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木,树围都有数丈,竟然长满了铁灰色的龙鳞,泛着凛冽的刀光。枝条生在十来丈的高处,龙爪倒垂,呼啸翻腾间,垂下一颗颗长满倒刺的金色怪蛋。
呼——咔嚓!一股浓烈的肉香,扑鼻而来。
“要裂了,要裂了!”
众人在一丈以外,翘首以盼。照理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一个个却都馋绿了眼睛,老药修的胡须都翘起来了,嘴唇砸吧个不停;年轻一点儿的急急翻找着药师天元鉴,名贵香料摆了满地,却很快引来了讥笑。
“螯足肉果,斩鳌足,吞龙肉,那可是老祖宗亲定的天下第一鲜,听说光那一口鲜甜的本味,就能让人三月吃不下饭,还配什么香料?”
“是啊,暴殄天物!不会吃,就一边凉快去。”
谢泓衣闻言,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单烽自以为会意,轻轻攀到树干上,手指刚一挨到那龙鳞般的树皮,便觉有一股刀意朝他冲杀过来。
难怪药修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树皮会咬人!
单烽却毫不迟疑,单手握拳,朝裂口上轰地一撞:“闭嘴。”
树皮顿时哑然,上头的枝条却更是含怒啸叫起来,狂挥乱甩间,又有几颗螯足肉果爆裂开来,香气迸射。
轰隆隆。
终于有一颗棕褐色的完全爆开了,满满几房果肉,从中剥脱出来,都有铜盆大小,像是整瓣儿剥出的蟹螯嫩肉似的,丝丝缕缕里沁着红,药修们哗然,急忙捧着药篓去接。
单烽还看不上这些,往上一窜,哪片树皮不服,就一拳砸去,转眼便爬到树顶,把一颗金红色果子拽在怀里,笑道:“霓霓,接着!”
谢泓衣侧过头。
百里漱大惊道:“别,砸人很疼的!”
可单烽手里的东西已呼啸着向谢泓衣飞去。还没酿成惨案,蝎影已将尾钩一抬,轻轻地卷住了,只听呼地一声响,仿佛吹破绣球似的,谢泓衣竟被金红色的花瓣拂了一身。
单烽笑道:“这树上的花儿,像不像红蝴蝶?”
谢泓衣屈指一弹,扫开了衣上的花瓣,只留一片在指间。
单烽还道他要发怒,却听他幽幽道:“像红叶。”
“啊?”
“你送的东西,总是很吵。”
谢泓衣黑发上还沾了不少花瓣,人在霞光深处,看起来极其遥远,只是眼中似有促狭之色,单烽看得一怔,一时心跳如沸,恨不得咬着他耳朵尖,吵上一通才好,便抱着螯足肉果,刷地直滑下来。
百里漱全不懂大人间的门道,口水滴答,扯出一张鲜嫩的灵蕉叶抛过去:“单前辈,接着,得快些裹住,它的本味散失得很快!”
单烽被一打岔,一颗心才落回了嗓子眼儿,一把接住灵蕉叶,跟扎叫花鸡似的,把那颗果子牢牢包住。
“百里小道友,你是行家,怎么做?”
百里漱已经飞快挖了个土坑,用灵草垒出个小窝,示意单烽埋进去,厚厚地封了土:“这法子还是小灵从药经上看来的,新摘的螯足肉果,用十八种灵草酿过,能有好几种口感,谢城主,单前辈,你们等着,一会儿就好。”
他捏着手诀,急冲冲地挥着芭蕉叶。
单烽乐得支使小孩儿,自己则就近找了个干净的树桩,铺上软和的苇垫,把谢泓衣哄上去,变戏法似的,又捧出个灵椰来。
谢泓衣扶额:“你到底摘了多少果子?”
单烽俯身,捏捏他手腕,道:“不多。这样的待客之道,小白脸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别总是一口一个小白脸。”谢泓衣道,“在城里的时候,你不是和他称兄道弟么?”
单烽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仿佛凶兽随着水面的波澜而照影。
“你总是格外记挂他。”单烽顺势坐在谢泓衣身边,一手虚揽住他,“真有什么过往,告诉我也无妨。”
“还不能确认他的身份。”谢泓衣道。
单烽眉头微皱,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谢泓衣道:“现在的他,还不完全是楚鸾回。”
“不完全是?”单烽颇觉有趣,“难道这小子跟扑棱蛾子似的,还得从大青蚕一步步变过去?”
谢泓衣顺口道:“他的茧是什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的心情猛然阴郁下去。
雪地里,那一袭被吃空了的胎儿薄膜,又在眼前浮现。
今日的楚鸾回,何尝不是破茧之蛾?由他胞弟化作的茧,到底包裹住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