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请行。”
众人一时无声,稍后老大夫道:“麒麟潜涧乃待云腾,先生必是大有成就之人,往后若用得上老夫,但请吩咐。”
几个捕快衙役跟着抱拳。
“此番多谢先生相助,先生保重!”
“盼日后能再共事!”
“他日定得相逢!”
“望以后仍有福分跟着先生办案!”
张屏其实是想等等看过一时能不能跟着柳桐倚一道进衙门或请谢赋带他从后门进去。被这么情真意切地道别,令他不知如何接话,于是沉默地拱了拱手。
目送众人进衙,他在街边站着,值守的巡卫将方才情形看在眼中,又知这姓张的眼下虽落难,却也是个跟上头人物有情分的,一时未忍驱赶他。过了约半刻钟,只听马蹄声阵阵伴着车轮响,是柳桐倚一行车驾赶回。
马车在离张屏不远处停住,柳桐倚下车,随后竟跟下了桂淳。
张屏迎上前:“刘氏与徐添宝已寻到,人被毒晕昏迷,刚送入衙门。究竟是何毒还未验出。”
柳桐倚轻叹:“人果然在那边,我远不及芹墉兄矣。但万里承运处也有线索,方才我过去,正好私驿的大把头在点货,告知私驿为防货物失盗,进出必要搜身登记。查出入录册得知,昨天上午卯时末刻,徐添宝到达万里承运,在货仓外做记货单。刚交午时便离开。录册上还记着,他到驿站时,带了个褡裢包,内有一盒余记擦手脸防皲皴的香脂,一瓶老吉号活血的药油,一匣点豆乡的花样果子点心,一个猴子骑老虎的布偶。包袱搁在门房处存放,离开时取走。录册我也带回来了。且,大把头还说了一件事——徐添宝是通达客栈的伙计,照规矩驿站不能再收他做工。但他拿了一封通达客栈的信,上写明现东家允他在私驿做事,并夸赞他忠厚伶俐,做事勤勉,卓老板亲笔落款盖了印。信在驿站总把头处,得翻找翻找才能寻到。天亮后,最迟下午,能送到衙门。”
张屏拧眉,桂淳摇头:“不老实啊,这两个人应都还藏了不少事。燕兄与某在贺家也又聊出了些东西。只是这县衙忒慢了,知会他们先带嫌犯及相关人等回衙门待堂审,怎的磨蹭了恁久仍不见动静。因此由某先来催请,燕兄在那边继续看着,可巧回来路上遇见了柳断丞。此处不便多言,进衙门再细说吧。”
张屏道:“我无许可不能进县衙,不知柳兄与桂捕头能否帮忙?”
柳桐倚立刻道:“我不能直接带芹墉兄进去,但谢县丞点头应该就可以。芹墉兄请在此稍候。”
桂淳道:“劳驾柳大人顺道催催他们赶紧将该审的人带过来。某陪着张公子在这里站一时。这几日贵县巡防森严,恐不能久立于此。张公子与我说着话儿,轮值的诸位知是公务之需,能宽容片刻。”
张屏点头道谢。柳桐倚带着捕快车马进衙,过了片刻,先一队衙役从大门内出来,内中就有刚才随张屏和柳桐倚回来的几位,各自向桂淳匆匆抱拳权当见礼,奔进黑暗街道,又在路口分散,朝贺府、卓府及一壶酒楼通达客栈方向去了。
柳桐倚与主簿刘休随后行出,柳桐倚满脸歉意:“芹墉兄,对不住。谢县丞因多日劳累,昏晕过去了,尚未醒转,暂无法让你进衙。”
桂淳轻咳一声,压低嗓音:“衙门,不止一个门吧。”
刘休拱手一叹,也轻声道:“唉,因县里老出变故,京师巡防营将衙门四处都围住了。连谢大人家的宅子都有把守,着实对不住。”
张屏垂下眼皮:“主簿客气,我乃去职之人,本不该再进衙门。”
他很明白,自己能查这个案子到当下,已是柳桐倚等人照顾,但越往后,越难有他继续参与的余地。
柳桐倚愁眉深锁:“不然,芹墉兄先回客栈歇息,稍后咱们再见。”
张屏点头:“好。”转身要走,刘休忙道:“让衙役赶车送张先生回客栈吧,望莫要推辞,路上或有巡卫,如此更方便。”
张屏略一顿,正要应声,桂淳忽道:“某倒有个办法,能让张公子继续参与此案。只是……恐怕委屈了公子,不好意思开口。”
张屏立刻转身:“请捕头赐教。”
桂淳犹豫了一下:“那……某就大胆直言了,十分不敬冒犯之处,先请张公子多包涵——是这样,某一个小小的捕头,肚里没多少墨水,独自到此,查案中所见所闻均需记录上报。可我这老粗,真弄不来那些笔墨活计,若张公子能屈尊帮帮在下,委屈暂做几日文书……”
张屏双眼雪亮,猛一点头:“我做。多谢桂捕头!”
桂淳一拍掌:“张公子爽快!某身上正好有张聘用书,公子签上名字,就算我们刑部的人了。”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筒,自其中抽出一个纸卷儿展开。
柳桐倚目瞪口呆,见张屏接过要签,不禁道:“可……芹墉兄你……官职虽暂去,功名仍在,是否能随意入职他部?且……领书吏一职,恐也……”跟着拱手,“在下绝无唐突刑部之意,望桂捕头海涵。”
桂淳咧嘴:“柳断丞客气,卑职知断丞之意。张公子进士出身,卑职万不敢以吏职辱损。方才就是怕冒犯,才不太敢说出口。但我们刑部这个文书的职位,非寻常的文吏,也不会入进吏册里污损张公子的声名。之前有好些文士做过,往后科举为官补缺都无碍的。挺多人官都做得老大哩。”
柳桐倚微蹙眉:“然,恕在下冒犯……聘用此类文书,是否需上报贵部郎中大人或书令的座前,请下批函?”
桂淳赞叹:“柳断丞太懂了!我老桂怎能有这个权。”说着将纸卷一展,“断丞请看,聘书上盖的是我们侍郎大人的印章。”
柳桐倚盯着那印章:“冒昧再一问……这等重要文纸,桂捕头一直带在身上?”
桂淳一脸坦荡:“是啊。侍郎大人知道我老桂是个老粗,这回派我过来的时候就问,桂淳哪,你行事粗卤,连个供词都不会录,公文也写不好,该怎么办呢?我说,卑职确实难当大任,请大人更换一个可靠的人选。侍郎大人说,却是这一时的确没别人可派了,就你吧。这么着,本部院赐你聘书一卷,着你请一位聪明渊博又才华横溢的先生帮扶。我当时还问,这样的人物万里难寻其一,卑职怎有福气遇到?侍郎大人道,反正聘书你先谨慎收好,切记时刻仔细放在身边,万不可离身。”
柳桐倚沉默了。
刘主簿干笑两声:“王侍郎真乃活诸葛,桂捕头更堪比子龙。”
桂淳摆手:“主簿这话可将某几辈子的福分都折煞了,某哪能比得上先贤一根脚毛,万万不敢当。”转将聘书递给张屏,又从随身皮袋里摸出一个印泥盒,“来不及取笔,张公子先摁个手印儿,咱们就能一道进这衙门了。名字回头再补签。”
张屏伸指蘸朱泥,柳桐倚又急切道:“芹墉兄,或请再思量斟酌?至少等到明日……”
桂淳目光一闪:“等明日是何意?柳断丞这里也有下文?或贵寺将有别的大人驾临?若大理寺有好事等着张公子,请断丞实言相告,我老桂绝不敢乱掺爪。”
柳桐倚再沉默,桂淳又看向张屏:“某办事急,张公子如果想考虑考虑,聘书先搁在公子处,明日后日不拘什么时候答复都成。觉得不妥,直接还我便是。”
张屏抬指摁上聘书:“不必考虑。多谢捕头抬爱,张某求之不得。”
柳桐倚垂下眼帘,桂淳哈哈一笑,接过聘书卷起,收进小筒又放入怀中,向张屏一抱拳:“从今后桂某与公子便是真正的同僚了,望日后多担待关照。”又嗖地掏出一块令牌,“这个牌牌,公子拿着。办当前案子时,桂某能看的,能查的,你同样能办能查。”
张屏道谢收好牌子:“张某初领职务,不知规矩,请捕头多提点指教。不敢当捕头敬称,直呼我姓名即可。”
桂淳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气,这样,某虚长几岁,老脸称你一声贤弟。贤弟若不弃,喊我声老桂就成。”
张屏再拱手:“多谢桂兄。”
柳桐倚冷静片刻,待稳住情绪,方才又道:“芹墉兄既已能进衙门,想嫌犯与证人都得过一时才能到,咱们一同先看看刘氏姨甥状况?”
刘氏与徐添宝被安置在了县衙三堂旁的厢房内。两人仍在昏迷。张屏入衙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刘家父子已到来并确认了刘氏与徐添宝的身份。刘大爷哭晕过去被搀到其他屋内缓气了。剩下刘家三个儿子在屋门前乱转,瞧见张屏几人,立刻围将过来。小儿子却是向刘休作揖道:“老叔,求你老通融将家母挪个地方吧,哪怕隔壁也成。她老人家可能是被徐添宝害成这样的,怎能将她跟徐添宝放在一个屋里!即便不是徐添宝害的,即便我娘是他姨母,那也男女有别,当要避忌,否则不成体统!”
桂淳深深看了一眼刘休,刘休满脸无奈:“屋内有隔断,绝不会于体统不合。如此乃是方便大夫医治。”
刘叔聪又嚷:“那老头只给徐添宝诊脉扎针,开方熬药汁子也说先给他喝,全不管我娘!”
老大夫的声音自屋内悠悠飘出:“毒性以及其深浅尚未全明,当下行针用药不先施于少壮男子,难道要拿令堂试?”
刘叔聪一噎。刘休又安抚:“几位贤侄请先稍候,喧闹嘈杂恐会打扰大夫医治。”张屏几人进屋。
屋内灯火明亮,闵老大夫在当中大桌边配药。屋内隔做三道,左侧间的床上躺着徐添宝,仍是双目紧闭。刘氏在右侧间,床前加隔了一道屏风,两个婆子各守在一头照看。
柳桐倚问:“何时能醒转?”
闵大夫摇头:“不好说。依这两位当下的症状及验看腹中的残汁,老夫竟觉得,他们所中之毒是攉麻花面儿。”
柳桐倚微惊讶:“制作小吃点心之物怎能毒人?或是某种药物的代称?”
老大夫半眯起眼:“大人一望即是世家尊贵出身,故不熟悉这民间江湖春点。请教大人可有听闻过拍花的勾当?”
柳桐倚又一怔,张屏道:“老先生的意思,刘妈妈与徐添宝两人中了拐带孩童妇女的迷药?”
老大夫抚须:“是。大小伙子与刘嫂子都不当中这样的毒。老夫因此在废宅那边初诊时多有犹豫,莫非是差不多的毒,我老眼昏花认错了?当下再验,应就是的。着实怪哉。”
柳桐倚追问:“为何怪?老先生为什么说他二人不该中这样的毒?”
老大夫轻叹:“据老夫所知,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拐子也有行规,他们使的迷药黑话叫做攉麻花面儿,只下在孩童与少年女子身上。盖因女子与孩童最好控制贩卖。攉麻花面儿又分几种,有细粮面与粗粮面,细粮面就是药效轻些的,解了之后人能甚快醒转,多下在孩子身上。粗粮面药力强些,中后有一段时间会木木呆呆,跟丢了魂似的,直着眼睛,只会喝水吃饭,被人一牵就走。还有一种最狠的叫油烫面或过油面,中后人真的就傻了,啥也记不得,啥也不知道。”
柳桐倚微微变色:“这二位中的是哪种?”
老大夫又叹:“惭愧老夫行医多年,救治从拐子手中脱身的妇孺不甚多,不敢轻言。只能说,他二人身上的药性不算轻。老夫尽力让人快些醒转,后续再依情况诊治。”
张屏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柳桐倚拱手:“请老先生务必尽力救治。”
刘休向张屏三人道:“闵老大夫乃远近闻名的神医,京中的贵人亦常请他问脉。所以夜晚打扰,也定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山。”
柳桐倚再抬袖:“晚辈失敬。”
闵老大夫还礼:“岂敢岂敢,大人客气。老夫不过是个乡野小郎中罢了,之前在那破院处说了给牲口医治的事儿,多谢诸位仍当老夫是个医人的。”
张屏道:“老先生肯定是医人的。”闵老大夫身上的药香是给人看病的大夫才有的味道,且双手一看就是诊脉行针的医者之手。
他又问:“县衙的闵仵作是老先生的亲戚?”
闵大夫道:“是我亲侄,老夫瞧不好的,正好由他接手。”
刘休忙打个哈哈:“闵老一直这般风趣。”
张屏肃然道:“我知道老先生是在开玩笑。”又盯向刘主簿,“主簿和刘家也是亲戚?”
刘主簿被他看得一毛:“是。县城小,老门老户一个姓的,大都沾了点亲。”
张屏再问:“那么主簿与通达客栈卓老板的岳母,也有亲戚?”
刘主簿再点头:“有。卑职知道了……卑职这就避嫌,与吴副捕头同样找个空屋待着。”
张屏道:“不必。刘家是受害人,主簿暂无行凶嫌疑。”
刘休冷汗潸潸:“多谢大人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