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面前最近的门走进大厦,姜屿夏乘扶梯一层一层逛。
音乐接连不断,鼓点与节奏在耳中逐渐清晰。她不自觉开始剥离人声和乐器,分辨不同音色,觉得好像缺了什么,好像没那么好听。
低头点进打车软件,有些百无聊赖,也没什么兴致。
她慢慢浏览和朋友的对话,指尖点在屏幕上,停住、上划,仿佛拨动琴弦。幸好邱书仪周末来S市,这个假期很棒。
车窗玻璃倒映出她的身影,深深浅浅的漂亮色彩,还有缓慢流动的夜色。
她收了手机,觉得疲惫,闭目养神。
第二天坐在高铁靠窗位置上,她单手支着脸颊,还没从一夜好眠中完全醒转。手机震动,她低头扫了眼。
邱书仪兴冲冲介绍同行的朋友,“挺帅,人品好,我觉得合适,见见么?”
她想起来的确有拜托好朋友介绍对象,于是回了句“好的”。这种事情成就成,不成就当认识新朋友,是笔完全不亏的买卖。
房子阔别已久,她有点心疼白白花出去的房租,计划之后去看看喜欢的楼盘。
邱书仪执意不让她去接机,于是她老老实实在家做清洁卫生,开窗通风,除尘拖地,收拾家具,把需要清洗的衣服全扔进洗衣机。
楼上有小孩在练琴,能听出来是弗雷德里克·肖邦,不过不熟练,在某个小节重复了很多遍。她突然想起昨晚餐厅一楼的那架三角钢琴。
“中午随便吃点,晚上去这家怎么样?”她把洗净的衣服扔进烘干机,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
音响连上电脑,声音调试得不大不小,刚好充斥房间,刚好不至于扰民。
邱书仪电话打过来,“随你安排。在路上,还有半小时到。”
“他呢?”
“中午不用管他,我和他说晚饭一块儿吃。”对面解释说他有其他事,平时挺忙,周末也不例外。
“那以后我俩一个月见一面,一年还能见十二次呢。”姜屿夏笑。
“先接触看看吧。”
她不置可否,挂断电话后点进线上取号状态界面,估摸时间应该正好。
邱书仪如期赶到,风尘仆仆放好行李,两人出门打车去餐厅。姜屿夏一面听朋友说话,一面拨弄瓷盘里的淡水虾蟹。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心不在焉?”
“啊?”她收好竹筷,“没有。”垂眼望着餐盘里的食物,日光下,甲壳动物的触须极细,色素缺乏,仿佛在虚空中结出透明的网。“有。”她改口,从手机里调出聊天记录,将屏幕调转方向。
邱书仪浏览没几条内容的对话,顿了顿,陈述客观事实,“江林晚……你见到他了。”
姜屿夏点点头,准备收回手机,却被拦住。
“你准备怎么回?”
她扬眉,“说你明晚有事,没时间,下次再聚。”
“他这边的朋友有咱认识的,就当见见同学。”
“你想去么?”她问。
邱书仪把外套脱下,搭在一旁衣物收纳篮边沿,“如果我没问,你是不是准备就这样回复他了?”抬头看了眼,见对方风轻云淡“嗯”了声。
“……”于是沉默片刻,在心里斟酌阅读理解准确率,语速缓慢,“其实我搞不懂,有时候我觉得你是……至少有好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没怎么在意。”
姜屿夏没接话茬,默默喝汤。
“就拿这次来说,第一反应是拒绝,所以我推测也许没有想法。”
“说的对。”姜屿夏附和。
“还没说完。”对方十指交叉,撑着下颌,“没想法的话,不去就不去,倒是没啥。”不过总这样,算是一种逃避吗?她忍住长篇大论,“所以我说搞不懂,夏夏,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说来话长。”
“算了我不问,反正照目前看,像是普通同学,我搞不懂哪一步出问题了。”
大概磁场相斥?她无所谓地笑笑,“这样不挺好的,平淡是真。”
屏幕早已熄灭,一片晦暗,她伸手点进聊天软件,编辑回复:“sry刚看到消息,书仪这几天太忙,我也有其他事,实在不好意思。”
对方没迅速回,应该这会儿不在。她把手机锁屏,扔进背包,耸耸肩,“你说的那个人,明晚有空么?”
她不记得名字了,邱书仪说过好几次,但她仍然没有记住。
“咱约好的是今晚诶,怎么问起明天?”
“被找了。”她重新从包里捞出手机,消息通知界面有一连串气泡,来自客户企业财务、项目组和leader。她隔着一桌餐盘晃晃屏幕,随后收好,补充解释,“上午派的活,我晚上加加班,明早之前交。”
“行,我和他说说。”
“我请你们喝酒,就当补偿了。”她伸手抚过左侧偏分的长发,遮挡住半边耳朵,耳尖有些发烫。
下午漫无目的逛街,从公园逛到商业区,从室内展览逛到江边长廊。晚上在一家味道不错的西餐厅大快朵颐,然后打道回府。
“他说可以的,时间地址我按你说的发过去了。”邱书仪从行李箱里翻出笔记本电脑,从客厅拖了张靠背椅,“刚好我把上周纪要整理好,你快忙吧。”
“他人真不错。”
“人家主要是迁就你。”开玩笑的语气,“不过性格确实好,温温和和的。”
姜屿夏点头,起身去窗边,将帘幕拉开些许。夜风吹拂进来,携带着夏天清新湿润的水汽。“你说,吃完饭后去这里喝酒怎么样?”
“我听你安排,哦,他们也是。”
“‘们’?”
“我担心初次见面就咱们仨,会不会有点尴尬?所以约了几个朋友。”
“好,我好好安排。”她笑着点头,又解释,“这家冰淇淋挺好吃。”
第二天两个人都睡到中午才醒,因为前一天熬夜太晚。姜屿夏洗漱完,揭开紫砂锅的盖,薏米与茯苓的甜香飘荡,“先喝点粥,我叫了外卖,大概二十分钟到。”
邱书仪在浴室洗头发,声音闷闷透出半掩的门,“什么时候煮的?我怎么不知道。”
“定的一早的闹钟,你睡得好沉,没听见没醒。”
姜屿夏换上家居服,用鲨鱼夹随意束起头发,自己先盛了碗。
天光明媚,瓷砖地板如湖面波光粼粼。她盯着看了会儿,直到邱书仪拨开吹风机的滑钮,热风的轻微呼啸打破寂静,才后知后觉感到晃眼。
眼前金光与阴影交错斑驳,电话铃声和敲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她一边回电话,一边去开门。
外卖包装纸袋很大,她叫的是家很喜欢的餐厅。
手机聊天通讯录列表置顶是家人和好朋友,她往下翻,看到了江林晚万年不变的头像。
他似乎很忙,所以凌晨才回复。“没事,注意休息。”恰到好处的礼貌。
他一贯很忙,也一贯冷静沉着。
“有很多,慢慢吃,想睡午觉的话,可以再睡。”她在桌上铺好新洗净的桌布。
对方连连摆手,“好不容易见一次,成天睡觉怎么得了?下午逛逛这里。”指尖点着社交软件中的一则帖,“然后去那家饭店,再然后喝酒。”
“好好好,养精蓄锐,战至天明。”她摆好饭菜和餐具,又起身,拉开冰箱冷藏室的单开门,“有果汁、酸奶、牛奶、苏打。”
“我感觉我吃不完了。”
“明天再买点新鲜水果。”
“这趟回去,同事会不会拉着我,说‘怎么胖啦’?”
“一点都不胖好么!”姜屿夏在餐桌边坐好,示意穿衣镜的方向,“电子秤在那。”
邱书仪吐了吐舌头,埋头慢慢喝粥,“好香。”
“专业养生。”
“那天天熬夜……怎么说?”
“没办法,工作需要、吃喝玩乐需要。”姜屿夏笑,“你不也是。”
“说起来,江林晚他们不是也今晚聚么?你说,会不会能遇上。”
她正在吃时令蔬菜,被青翠汁液小小呛到,随便乱答,“不会吧,城市这么大,几何概型告诉我,概率为零。”又开玩笑,“怎么提起他?想撮合哪个?”
邱书仪的目光却意外得认真,顿了顿,没寻找到任何迹象,才继续道:“好吧,不提不提。”
将计划表一一打勾,一切都很顺利。姜屿夏觉得朋友介绍重点关注的这个男人也很不错,好看、温和、礼貌。从餐厅出来,一群人沿着商业街区散步。
慢慢溜达到酒吧,满目都是人。这里的确很火爆,许多游客也会来。
社交活动流程掰开拆解后,其实没有什么新鲜。
新鲜的是人。她托腮望着新认识的这群人,觉得很有意思。
他的长相倒是符合她的审美,不过……不够,哪里不够?
“去趟洗手间,你们先聊。”她笑得温柔,黑色长发从肩头扫落,和夜风一样轻而软。
空气中有隐约湿意,有细菌和孢子,有吸附灰尘的水汽,还有爵士乐。
她在走廊拐角这端看见了江林晚,心里只有唯一一个想法,自己统计学真的白学了。
肝脏里乙醇脱氢酶与乙醛脱氢酶催化效率不对等,过多乙醛让她的神经系统有些异常波动。“Hello.”她冲他打招呼,银灰鞋跟踩在地毯上。
江林晚摘下耳机,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和晦暗,然后点头微笑,“嗨。”
她端详着他,觉得确确实实很好看。
“和朋友一起过来的,他们在那边。”他解释,偏头示意大致方向,不过看不到,中间隔着几重磨砂玻璃与轻体砖隔断墙。
她站定,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喜欢肖邦么?”
他没有迟疑,却不明所以,“以前练过很多,怎么了?”
“没什么,有人不太会。”
霞多丽葡萄中的单宁将唾液里的蛋白分解,所以口腔干涩。
冰淇淋还没有吃多少,杯底与杯面大概正凝集许多细密水汽。
她垂眸笑了。
“有人是……谁?”
她察觉到他似乎是在努力接话,仰起脸,朝他的方向迈出一步。
他的确很高。不过她轻轻扯住他的衬衫,拉往自己的方向,鞋跟略微离地,还是能贴近他的脸。
指甲的颜色是浓烈的红,手只是简单一抓,便在他的整齐衣襟上留下褶皱,看起来如枫叶飘落。她咬了上去。触感柔软,带着冷意。
昏暗光照中,花叶印度榕、琴叶榕与绿萝的枝叶淌出绿意,墨黑混杂着青黛,像外面天空中流动的云影。
走廊恰好无人,但这种时候不多。
她想着回去再吃点冰淇淋,里面有巧克力榛果和香草糖浆。她放开手,冲他笑了笑,掉转头。
“等一下。”
她的胳膊被拉住,但她很轻松就挣开,回过头,嘴唇缓慢开合,几乎未出声,“You’re so cute.”
他显然没听见,眼睛微微眯着,漂亮的希腊雕塑一般的脸庞看起来冷冽锋利。
“你喝酒了。”他说。
“嗯。”她耸耸肩,知道乙醇分子会越过细胞膜从肺部呼出。但她不解为何多此一问,“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有人经过走廊,她往旁边让出道路,沿来时方向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