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禾望着面前人的模糊背影,轻声道:“你又怎么知道,身为南境郡主的我不会为了南境的和平献出一切?谢祁,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才有这般舍己为人、保家卫国的胸怀。”
她许清禾自然也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谢祁低着头,苦笑喃喃。
这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了几分自豪。
看,这就是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她聪慧机敏、勇敢无畏,便显得他原来那些不顾一切也要将她带回身边的心思越发得龌龊不堪。
“正是因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敢将这些告诉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作为南境的将军,我自然希望能为南境付出一切的人越多越好。可作为你的夫君、你的心上人,清禾,我只希望你安好,能长乐无忧地度过这一生。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许清禾再次扯唇笑起来,眼眶里却有滚烫的泪水在打转。
“哪怕我恨你?”
谢祁收紧双手,紧紧攥着窗棂,哪怕心口疼得仿佛被人攥住,他也仍是喉头微滚沙哑道:“哪怕你会恨我。”
许清禾仍是笑着:“哪怕我日后会爱上旁人,与他人情投意合?”
“哪怕…你日后会爱上旁人,与他人情投意合。”
笑着笑着,许清禾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哪怕我会与旁的男人琴瑟和鸣生儿育女,许下下一世的白头之约?”
她会在离开他之后爱上旁的男人,与旁的男人情投意合,为旁的男人生儿育女,会将他彻底抛在记忆深处不再回想,会和旁的男人许下下一世的白头之约……
这些事,光是想想就已经让谢祁心痛到不能呼吸。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你为何不敢回头看她?”
他怕一旦回头,就再难回头。
“你难道听不出来么?她又一次因为你而落了泪。”
是他罪该万死。但这会是最后一次,往后天各一方,他不会让她再因自己而落泪。
“回头吧,回头看看她,抱抱她。她那样心软的人,只要你认错,只要你开口,她一定会原谅你。她会原谅你的。”
她是会原谅他,可他却不能再原谅自己。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她未来因自己战死沙场而孤独一人,倒不如今日就将一切斩断。
那声音便笑他:“好大的口气,你又怎么知道你死之后她不会改嫁?”
谢祁苦笑,笑里又带着欣慰。
他就是知道。
他死之后,她很难再喜欢上别人。
他就是知道。
他与她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自然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一旦他今日松了口,他们二人重归于好,待来日他真的战死沙场,这姑娘定会因此而寡居终身。
这并非是为他守节,而是在爱过他之后,她不会发现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在这方面,他确实无比自信。
可他看不得她这样好的人独孤终身。
心里的那个声音沉默片刻,仍是不死心地问:“可你又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一定会战死沙场?”
又有谁能保证他能在南弋国皇宫、能在南境战场上全身而退?
他不能用这没人能够保证的可能性,误了她终身。
更何况,他此行抱了必死的决心。
其实早在他们重逢的当初,他就不该现身,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将她重新哄回身边,让她成为自己的妻。
既然当初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误,那么今日便由他亲手来结束这个错误。
“谢祁,我在问你话,你回答我。”
身后的姑娘忍着哭腔道。
谢祁闭了闭眼,将眸中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压下。
他转身,平静地望着那个满脸泪痕却还一脸倔强的姑娘,牵起唇角笑道:“清禾,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你定会寻到比我更好的、更能全心全意去爱你的人。即便是你与旁的男人琴瑟和鸣,为他生你们共育儿女,我也只会衷心祝福。”
在这个时候,在心痛的间隙,谢祁竟还能够分神去庆幸。
还好,还好从前依着她的要求,他并未给她留下个一儿半女。否则以这姑娘的倔犟性子,说不准还会做出孤身一人抚养孩子的傻事。
那他才真是要恨死自己了。
许清禾忍着泪,方才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都想开口告诉他,她已经怀了他们二人的骨肉,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要推开她吗?
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如果扯上旁人、哪怕是他们的骨肉血脉,这也是不对的。
如果他因此而推翻此前的所有决定,因为孩子而放弃与她分离,他们也绝对回不到从前。
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此结束。
“好,我知道了。”
许清禾自己抬手擦干了眼泪,沉起脸,没再让对面瞧见自己某一时的脆弱。
她提步向前,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一步步靠近他。
见她前来,谢祁明显想躲,但许清禾并不许,只一手攥住他的衣襟将人拽住,另一手从他领口探进去。
果不其然,她从他怀里摸到了当初两人定亲的那两枚玉佩。
她离开辅国公府时什么都没带走,就连玉佩也留在了他那里,起初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后来却慢慢想明白了。
只不过是想要再给自己留个能与他再续前缘的借口罢了,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要。
许清禾将两枚紧紧扣在一起,把终于合二为一的玉佩攥在手心。
这玉佩他一定时常带在身上把玩,不仅还残留着他身上的体温,边缘也比从前光滑了不少。
可就是这样贵重的、承载了两人年少时美好记忆的玉佩,她却在谢祁震惊的目光中将其狠狠摔在地上。
玉佩应声而落,又顿时四分五裂。
有碎片自地上弹起,划伤了她泪痕已干的面颊。
谢祁望着满地的碎片犹在震惊心痛,可许清禾却已经振作起来,恢复了从前作为南境郡主时的骄傲。
她扬起下颌,不顾面上正在渗血的伤口,冷然道:“只是谢祁,你今日推开了我,来日可不要后悔。”
她平静地望着他,正式为两人的关系判了死刑:“从今往后,你谢祁是生是死都与我许清禾没有半点关系,往后也最好各不相见。即便命运捉弄让你我见了面,也最好当做并不相识,从此之后,你我只当做陌路人罢了。”
谢祁同样也望着她,看她慢慢变得坚强,不再是当初那个摔下马后会朝自己掉眼泪的小姑娘。
良久后,他听到自己艰涩不已的声音答道:“好。从今往后,唯愿卿长乐无忧…另觅……”
“另觅良缘。”
她冷着脸转身离开,谢祁后知后觉地迟疑伸手,却只攥住了一缕曾从她身上拂过的香风。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后悔了。
**
五日后,谢祁带领亲兵前往南境。
此事并未大张旗鼓,但也并未刻意隐秘,是以当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将此事传遍了之后,将士们列队前进的朱雀天街两旁还是挤满了人。齐晟不得已,又派了不少禁军前去维持秩序。
在百姓的欢送声中,众人昂首挺胸地跨出了城门。
军队走出去没多远,谢祁忽然拉紧缰绳,回头看向城楼。
付纵英也随他勒马回望,只见城楼之上只有手执长矛原地肃立的将士,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他在等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付纵英叹了口气,这分明是他的兄长,可做的事却总让他操心。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心里明明放不下,却还要将人家姑娘往外推。何苦呢。”
并未望见想要看到的人,谢祁垂下眼,回头继续驱马前行:“我此行九死一生,如今这样,对她最好。”
他想起自己向永顺帝立下的承诺。
在永顺帝寿辰前的几日,谢祁就曾经入宫面圣。
他提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与当年的真相告知永顺帝,要求他在寿辰当日配合他们揭露一切。
可永顺帝帝王之尊,又如何会主动配合。
他在高座之上轻嗤一声:“一个罪臣之子,好大的口气。”
谢祁挺直脊背跪在殿中,竟是直视帝王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只要陛下能允臣将当初真相揭晓、为谢家洗净冤屈,谢祁愿为陛下领兵再战南弋。”
处在南部边境的南弋国一直是永顺帝的心腹大患。
大翎自立国时便不重武备,等永顺帝登记时,武备松弛的局面已经无法改变。好在周围各国还算安分守己,并未有过要将大翎收入囊中的谋划。
只除了南弋国。
南弋人好武善战,若论肉搏,南弋人甚至能以一敌三,只是南弋国地界不好,资源稀少,在养马与兵器制造两方面并不发达,便成了其多年来虽有野心吞并大翎却始终有心无力的原因。
“照你方才所说,卫逸群多年来暗中向南弋国输送马匹兵器,如今两国若是再战,你又有何胜算?”
谢祁知道,这是永顺帝已经有了松口的意思。
他便继续道:“若是正面硬碰硬,以臣排兵布阵的本领顶多也只有七成,但照臣派人从南弋国打探的消息来看,南弋朝中如今正是暗潮涌动的时候,只要有人能在其中推上一把,让其群龙无首自顾不暇,臣便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将其打服。自此之后,至少百年,南境都将永享太平。”
那一日的永顺帝沉思了许久,等到外面的夕阳已经换作明月,他才终于点头。
“朕给你三年时间,若你保证三年之内能让南弋彻底臣服,朕便昭告天下将南境军全权交由你谢祁手中。若是不能……”
他冷笑一声:“不光是你谢祁,既然南境军担不起守卫南境的职责,朕也不便留之——包括许清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