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也并不继续追问,只是牵着她的手,同她说起自己的从前。
“我未入宫的时候,也有个自幼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心上人。他很喜欢我,也待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愿意嫁他。”
“我们约好了,等我及笄,他就让家里人来提亲,风风光光地将我娶进门。他还装模做样地同我立誓,说自己此生只会娶我一个,绝不会有通房妾室,也绝不会在外面厮混狎妓。我嘴里说他是在哄我,可我心里知道,他说的那些都能做到,他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人。”
“可最终失约的人,是我。”
她在最好的年华里被微服出巡的永顺帝看上,自此便与自由失之交臂。
“当初皇命难为,他甚至提出要带我逃走,可我抛不下两家的数百条人命,所以最后还是接了圣旨、入了宫。”
“自那之后,我与他再未见过,也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许清禾是听说过宸妃娘娘被圣旨强压入宫的事的,即便在宫中没人会对此高谈阔论,宫外关于这事的说法也不少。
可这还是她头一回听宸妃娘娘主动说起自己的事。
她垂着眸,望着自己衣裙之上的繁琐纹路:“娘娘是想用自己的经历来告诉我,让我不要做那些会让自己抱憾终身的事么?”
“错了。”
宸妃牵起她的手,笑着道:“我是想告诉你,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考量,所以不要轻易原谅,也不要轻易放弃。”
“我曾经的心上人要带我私奔,是他考虑到了我们多年的情意与承诺,而我硬要接下圣旨入宫,是我考虑到了不可违拗的皇权与我们两家数百条的性命。即便我能嫁他,他也会丢掉自己的仕途与家族,我也会丢掉自己的亲人与安稳。所以当年的事,各有所思,谁都没错,是以我虽觉得遗憾,却并不后悔。”
“你这样好的姑娘,我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人不喜欢。谢祁既然喜欢你,却要推开你,这定然也有他自己的思量,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你又是否在意他所思量的,这事便能解决了。”
宸妃道:“清禾,你与他所面对的并非是不可违拗的皇权,你们两人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轻声道:“不像我与他,已经…已经二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她的目光逐渐悠远,仿佛正在透过窗外的春光看向那个多年前神采奕奕的少年。
可终究还是她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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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城南刑场人山人海。
无论白丁还是学子、百姓还是休沐的官员,皆伸着脖子往刑场的方向望去。地上的人摩肩擦踵,几乎人满为患,附近的茶楼酒家也已被订满了雅间,众人不惜花上重金也只为亲眼看到乱臣贼子身死。
此时犯人尚未被押来,南枝与林晓攀在窗口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
这地方视野极好,南枝不由得叹道:“当初我们盘下这家酒楼的时候也没想到,竟正好位于刑场附近,否则还不定有没有地方让我们亲自看到那贼子被正法。”
许清禾正坐在绣凳上出神,其实并未听清南枝究竟在感叹什么。
这几日她耳边尽是那日宸妃娘娘柔声细语的那些话,让她反复咂摸,彻夜难眠。
“郡主,犯人被押来了,快看!”
纵使已经被封了公主,林晓却还是习惯性地用原来的身子喊她,她一面说,一面几乎要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
南枝一面朝她喊着小心些,一面过来扶起郡主。
不,从真相大白的那日开始,她们面前的便不是郡主,而是公主了。
想必王爷王妃若在天有灵,也会欢喜的。
许清禾缓步来到窗边,还不曾垂眸去看下面的刑场,便不期然在这盎然春意中先对上了对面茶楼的熟悉目光。
是谢祁。
她心头下意识一跳,四周风景似乎模糊,她眼前就只剩下了那个曾被她两次放在心上的男人。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恢复如常,转而望向街面的人山人海。
可窗棂上被攥到发白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波涛汹涌。
许久过后,雅间外传来了敲门声。
林晓前去开门,可在看到来人后却有些为难。
“郡主…是少将军……”
门外的谢祁忽而愣住。
自从永顺帝那日下旨为他封侯、封她为公主,他便再没听过有人唤她一声“郡主”,而称他一声“少将军”了。
过往时光已经将当初那个只知习武打仗的少将军、与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抹杀,如今留下的不过是已经历经千难万险的定南侯与昭宁公主而已。
可如今林晓的这一声,却好似让他回到了从前。
一切都还没发生的从前,南境那填满了美好记忆的从前。
其实今日之前,他根本没打算再见她。
纵使相思入骨,他也明白快刀斩乱麻的道理,便想着想将那日殿上的一别当作永别,日后再不出现在这姑娘面前。
可方才那匆匆一眼,却已经让他提步来到了这里。
就当作是真正的最后一面吧。
仇人伏法,他们总该一同见证才对。
“你们两个,先出去。”
他站在门外一直没开口,但他的姑娘却明白了一切,已经将另外两人遣走,只让这雅间内留下他们二人。
然而谁也没说话,只是一道并肩立在窗前。
他们一同看金乌慢移,日晷的影子终于指向午时三刻,听到最后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先后在牛耳尖刀、柳叶刀、钩镰等刀具中进行选取,一刀刀一寸寸地剥下贼子皮肉。
若没有卫逸群通敌,南境之战本会以大翎大胜而结束。南弋国将受到重创,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南境军将士也可暂时卸甲归田,与家人亲友团聚,共享和平盛世。
孟晨能带着军功与饷银归家,为母亲做身暖和舒适的衣裳,给妹妹打副精致漂亮的头面,再在闲暇时给向妹妹传授几招防身的技巧,免得小姑娘日后被人欺负。
南安王夫妇会风尘仆仆回府,终于能抽出大把时间陪伴他们唯一的女儿,王妃会严格考校女儿的丹青,王爷则会在一旁插科打诨,只盼着女儿快些解脱,他好带着女儿和王妃去郊外赛马。
而谢家也终会团聚,谢怀远终于能快马回府去见分别已久的妻子,谢夫人则会将三个才从战场上的儿子一一打量,询问清楚他们身上受过的每一处伤,并佯装责怪地骂谢将军不曾护好自己的儿子。
除此之外,南境应当还会有几场喜事。
先是谢二郎多日求亲终于打动了沈老将军,肯将自己唯一的孙女嫁入谢家。
再就是郡主及笄,许谢两家的婚事终于能够提上日程。
彼时将会是十里红妆,铜锣之声震天响,南京百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都争着要去看看高头大马之上的谢少将军是怎样的英武非凡,而花轿之内的清禾郡主又是怎样的聪慧貌美……
……
可即便是将卫逸群千刀万剐,那些本该按部就班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
南安王夫妇与五万南境军将士已葬身孟渊谷多年,谢家上下的尸骨也至今难寻,那年少时便订下婚约、本该喜结连理的少年少女,如今也成了无父无母、各怀心事的可怜人。
其实,行刑的场面并不好看。
尖锐的刀锋要将人身体上的肉一层层切下来,刽子手每下一刀,空中的血腥气便更要浓郁一分,场面的惨烈到将方才围观行刑的人吓退了小半。
许清禾胃里翻江倒海,却还强撑着立在窗前不愿离开。
“别再看了。”
忽然,面前伸过一只手臂,带着她曾无比熟悉的气息,与那温和轻柔的声音:“场面血腥,仔细夜里梦魇。”
这人个头很高,倾身过来关窗时几乎将她半圈在怀里,离开了堆金砌玉的辅国公府,他身上雪中春信的香味也已经淡了。
许清禾在暗暗感知他身上气息的同时,谢祁也在低头看她。
那日在大殿上时,他还来不及细细将她打量。
多日不见,她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消瘦许多,反而更添丰腴,让她脸上自幼便带着的冷意减弱了不少,更显出几分温柔平和来。
他记得两人刚成婚那阵,她就总是在梦中惊醒,总睡不安稳,偶尔还会惊出一身冷汗。
那段时日她胃口也不好,抱起来时轻飘飘的,总不见长肉。
可原来她在离开他后,也能过得很好。
然而不论外表如何变化,这姑娘骨子里的执拗还是从未变过。她还是冷着脸,只径直越过自己,又固执地将窗户推开。
谢祁暗自叹了口气,也没办法,只好依着她。
按照大翎的律法,凌迟之刑需自午时三刻行至戌时三刻,整整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造成一切悲剧的幕后黑手终于就此偿命,围观的人群却在围在刑场迟迟不曾散去。
“卫逸群这贼子行刑的日子,怎么不见昭宁公主与定南侯?”
“公主与侯爷只是不让我们看见罢了,但这样大快人心的场面,他们一定会来。”
“真是没想到,原来定南侯就是当年与昭宁公主有过婚约的谢少将军,兜兜转转,竟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啊,也不知他二人何时会再成婚,咱们这些人又能不能喝上喜酒。”
“想什么呢,如今南境军群龙无首,定南侯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南境了,到时候昭宁公主定然也是要回南境料理诸多事宜的。人家的婚事肯定在南境办,咱们这些人啊,可是见不着喽!”
……
谢祁垂眸听着,终是抬起手来关窗,想将外面来来往往的议论声挡在窗外。
然而身后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手臂僵在半空,再动弹不得。
“谢祁,那你会娶我吗?”
她淡声问,语气平常,就好似从前同他说要不要出去散步一般,可说出口的却是这样重要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