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静谧之中,许清禾几乎忘记了眨眼。
她任由对方舔舐自己的唇舌,而她只定定望着面前的人。
从这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对的眉眼中,她竟然看不到从前的半分熟悉,只余陌生。
于是她便挣扎起来,用双手捶打他的胸膛,却反而让他用一只手攥住了腕子,完全卸了她身上仅存的力道。
她忽然开始怀疑,这人当真会是谢祁么?
这当真会是那个自幼便对她百依百顺,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谢祁么?
她记忆中的谢祁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张扬肆意,就如同海底明珠或天上明月,端的是光芒万丈洁白无暇,又怎会是如今这偏执疯狂的模样。
像是听到了她心中所惑一般,许久之后卫澈终于松开了她,并牵动唇角笑了下。
他抵着她的额头道:“想什么呢,我当然是谢祁。”
“不,你不是。”
许清禾还喘着气,却伸手将他推开:“真正的谢祁才不会让我陪他一同认贼作父,成为这不忠不孝之人。”
卫澈摇头苦笑。
“不,他会这样做的。”
“为了留下你,他一定会这样做。清禾,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是真正的谢祁。”
他年少时便能在战场上树立起威信,靠的可不是什么朗月清风。
那些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的诡计成就了他大大小小的战功,那些数不尽的尸骸鲜血造就了他战场上的赫赫威名。
只是这些不堪、这些阴暗,他从来不曾让她发觉罢了。
“你身子尚未好全,这几日便哪里都不要去了,好好歇息。”
他起身,将桌上那碟已经凉掉的糕点拿起,柔声道:“我去给你再买些热乎的,方才的药那样苦,你定然不适。听话,等我回来。”
许清禾觉得,他如今看待自己的目光,只如同在看一件他的所有物。
她望着他提步缓缓离开。
皂靴踩过方才跌落在地的糕点,只剩一地碎屑。
方才那药很苦么?
可她怎么觉得,还远远没有此时的心苦……
南枝一直守在门外。
屋内的两个人似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很快平息了下来。
她惴惴不安地等着,没过多久便听到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卫世子端着一盘糕点走了出来,沉着脸目视前方,声音冷硬:“这几日郡主身子弱,好生看着她,便不必出府了。”
……便不必出府了?
这是要软禁她们的意思?
待卫澈彻底离开,她连忙疾步推门进入内室,便看到郡主靠在床边。
郡主有一头极漂亮、就如同绸缎一般光滑亮丽的乌发。
可如今,就是那头好看的头发,将她病中的面庞衬得更加苍白。
瘦削的面庞,惨白的肤色,以及那通红的眼眶,通通都让原本的清丽美人带了几分肉眼可见的脆弱。
好似只要窗外的冷风再这么倏忽而入,她便要随风飘走了。
南枝一愣,心口像被人攥住,传来阵阵抽痛,连忙关上了一旁的窗。
她极少看到郡主这般模样。
上一回,还是入宫不久却听闻少将军葬身火海时。
“郡主……”
她坐到床边,握住郡主冰凉的手,郑重承诺道:“郡主,不管发生什么,南枝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管郡主想做什么,南枝都会帮你。”
过了片刻,掌心里的手开始回握她。
郡主像是终于找回了眼中的焦点一般,缓缓地望向她,却带着几分迷茫。
“南枝,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她才一出声,南枝便委屈得落了泪。
她那个自幼受尽疼爱的小郡主,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
许清禾只脆弱了一瞬。
等金乌再次升起,她很快便被渗入床帐内的阳光唤醒。
纵使帷幔层层叠叠,她也终究看到了外面的光。
她望着那光看了许久,久到眼睛发涩发酸。
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南枝的声音。
“郡主还在睡着,世子请先回吧。”
卫澈似是没理,许清禾便听到南枝又重复了一遍:“郡主还在睡着,世子请先回吧。”
他仍是没理,最后硬生生闯进内室。
在与他双眸对上的那一刻,许清禾看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在一瞬间放松下来,口中喃喃道:“原来你还在……”
许清禾冷笑:“世子将我看得那样紧,我不在这里,又还能去何处。”
卫澈轻轻执起她的手,软声道:“是觉得闷了么?别急,等你身子好全,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许清禾抬眼望他:“倘若我想离开这里呢?”
卫澈摇头:“现在还不行,等一切结束,我一定陪你一同离开。清禾,再等等我,最迟明年三月,我们就能回南境了。”
他倾身将她轻轻抱住,熟悉的气息与怀抱将她包裹,可许清禾却再没有从前的那份心安。
她当然知道以他的能力足以将所有事情都完美解决,可她远没有他能够忍辱负重。
在这个仇人环伺的地方,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她是真的想要离开。
可卫澈几乎切断了她与南枝对外界的一切联系。
她身子病弱难出府门,就连南枝也被囚在这里,外面的消息递不进来,里面的信息也传不出去。
无论南枝如何对伺候的侍女威逼利诱,她们都始终不发一言,只尽心尽力地伺候。
这时候许清禾便不得不承认,卫澈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锁在他身边。
于是她开始逐步消沉,对卫澈冷眼以待,她无视他的温言软语,打翻他带回来的糕点小吃,不想见他时甚至直接将人拦在门外。
但他却从未厌烦,始终日日都来看她。
甚至她在半夜惊醒时,还能透过帷幔望见那个靠坐在拔步床外的模糊背影。
许清禾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定定望着那背影,眼睛越发湿润,最后忍不住悄悄落下泪来。
他已经不是自己曾经喜欢的那个少年了。
她一定要离开。
**
十几日后,卫澈发现许清禾的态度终于开始逐步软化。
她开始接过自己递过去的药碗,开始食用他带回来的小吃,甚至开始破格允许他一道上床共寝。
这时候的天气越来越冷,他想,估计是这姑娘缺个能给她暖被窝的。
又或者,她只是在心疼他日日都要守在床外却不敢进来,怕他冻坏了身子。
明明知道她这样的转变定然另有原因,可他却只愿意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她心软。
当温软的身体重新被自己拥住,卫澈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安。
幸好她还在。
于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时,怀里的人仍在睡,他轻手轻脚地打算离开,却不料还是将她吵醒。
这一夜她似是也睡得安稳,见他要起身,还依恋地收紧了揽着他腰身的手臂,竟是乖巧得过分。
“什么时辰了,你去哪里?”
卫澈低头在她眉心吻了吻,柔声道:“快辰时了,还早,你再睡会,我去官署,下晌就回。”
怀里的姑娘终于将他松开,在他将要离开时,又伸手勾住他的手指。
眼睛都还闭着,却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回来时给我带份火烧,要崔记的,热乎些。”
卫澈矮身又亲了亲她的指尖,眼里的笑几乎要漫出来。
“知道了,保证给你热热乎乎地带回来。”
然而他并不知晓的是,从他走出重重幔帐的那一刻,床上的姑娘便睁了眼。
清润的眸子里一派清明,再没有方才的半分困倦。
再后来,崔记的火烧,刘记的酥饼,泰丰楼的红丝馎饦,庆云斋的椒麻鸡,还有甜香斋的藤萝饼,念乡居的鱼,卫澈都买了个遍。
能等得上的便等将吃食拿到手了离开,然后亲手递到那姑娘手上,看她眉梢眼角绽开笑意,等不上的便让人做好后送到辅国公府。
可许清禾的口味却越发刁钻起来。
不是嫌藤萝饼太甜腻,便是嫌椒麻鸡太柴,尝来尝去,唯有念乡居的鱼还算合她口味。
于是卫澈便知道,这姑娘是想家了。
所谓念乡居,正是半年前在京中开起来的一座酒楼。
卫澈甫一走入楼中,便立即明白了这酒楼所念之“乡”是哪里。
正是南境。
不论是楼中布局,还是桌上饭菜,处处都体现着南境的特色。
正因如此,南境之人前来怀乡,他乡之人前来瞻仰,这酒楼很快便在京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所以这姑娘挑来挑去并非是只想吃这家的饭菜,而是她想家了。
这日是今年卫澈最后一次上值,翌日便会开始年假,但因来年永顺帝寿辰外国来朝之事要提前部署,他这日便回来的晚了些。
因已经错过了返点,他便让人去念乡居定了菜送回风荷院,并传话说让许清禾自己先吃。
然而等他踏着暮光回到风荷院时,念乡居的那些饭菜还好生生地摆在那里,几乎一筷未动。
他当然不会自信到这是这姑娘在等他回来一道用饭,只因她从不会如此。
“不是喜欢他家的菜色么?怎么不吃,总不能是特意留给我的吧?”
许清禾正歪在榻上看书,闻言瞥他一眼:“送来时已经凉了,没了原来的味道。你若想吃,尝尝就是。”
卫澈动筷尝了一口,果真已经少了许多鲜味。
念乡居与辅国公府隔着好几条街,中间还得穿过朱雀天街,即便送饭的马车再快也得需要至少两刻钟的时间,若遇上人多的时候,等上半个时辰也是可能的。
“明日恰好得闲,不如我陪你去吃些现成的?”
夜里就寝时,卫澈揽着她的肩膀道。
许清禾先点头说了声好,紧接着又很快摇头拒绝:“这几日估摸着又要落雪,天气太冷,我不想去。”
言语神态间充满了遗憾。
卫澈便想,无论如何他也得让这姑娘在年前吃上一顿新鲜的家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