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一,暖阳高照,晴空万里。
微凉的风卷过院子,带来些不远处的雪土清香。
今日是卫澈生辰,众人齐聚厅堂,简单吃个团圆饭。
除了前往寺中祈福的卫芙只派人捎了生辰贺礼回来,一众卫家老小都露了面,就连槿姨娘也不例外。
席上众人其乐融融,几个小辈先后朝卫澈说了几句吉祥话,辅国公夫人则将自己总算不再荒唐的儿子好一顿夸。
卫逸群便在一旁适时敲打,免得儿子越发骄傲自大。
说起来,当初他听从高人所言将儿子送到佛寺修行,当真不失为一件明智决定。
自修行之后,儿子总算没有从前那般狂妄骄纵了,虽总喜欢流连于秦楼楚馆、在后院里同通房厮混,但这些于一个男人而言根本无伤大雅。
在他心里,儿子有心机、有谋略,能将辅国公府的门楣发扬光大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他上回在比武擂台上暴露武力,让陛下撤了他的兵权一事,他倒是也给了自己合理的解释。
“父亲与其一直掌管南境军军权,让陛下对我辅国公府暗中忌惮,倒还不如先作势被迫放权,让陛下放心。待日后战事再起,朝中却无武将可用时,陛下不还是得求您出征么?”
“如此一来,我们如今不过是暂时的韬光养晦罢了。”
听闻此言,卫逸群不由得欣慰:“从前你这小子只管自己快活,如今倒也转了性,肯为府中做打算了。”
儿子当时虽笑而不语,但卫逸群清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儿子自成了婚后,有了夫人管束,胸中志向总算也更加明了了。
想到这茬,他便开始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打量着低头用饭的儿媳妇,同时心中生起一股隐秘的得意。
当初南安王倚重卫逸群而对自己不屑一顾,换得惨死不说,唯一的女儿也成了孤女,如今更是成了他的儿媳对他毕恭毕敬,这怎么不能算是所谓的天道轮回?
还有谢怀远,南境遣人来合作,甚至允诺他南安王之位,可他却也不屑一顾,清高得很。
可后来呢?只换了个家破人亡而已。
他卫逸群才是真正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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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禾静静听着席上众人谈话,无意间发觉到了卫逸群眉眼间难以隐藏的得意。
起初她只以为这是他为了儿子在自豪,后来却慢慢发现,好像他每看自己一眼,脸上的得意便会更深上几分。
这是为何?
她将这份疑惑暂且压下,在望了乖巧用饭的卫芸一眼后,又趁低头喝汤时给身后的南枝递了一个眼神。
南枝会意,点了点头,趁无人注意时悄然离去。
用过饭,卫澈夫妻本要陪二老再坐一阵,许清禾却推脱昨日不曾睡好,今日身子不适,想先退下。
“那便回去好生修养,再遣府医瞧瞧。”卫逸群笑着安抚道。
许清禾应了声是,余光看到这人眼中的得意之色未曾减退。
她心中疑虑更甚。
见她要离开,卫澈下意识想要跟随。
说不准是月事来了,他得去给她灌几个汤婆子,将人按在榻上好好歇着,别再乱跑。
赵娩却连忙将他拦住:“在这待着,好好陪着娘。成婚之后你人是稳重了,可却越来越不将我与你父亲放在心上,果真是娶了媳妇便忘了爹娘,这还了得?”
卫澈望向许清禾,只见她也顺从道:“我只是昨夜睡得不安稳,没什么大事,你且好好陪着父亲母亲。”
那双眼睛乌黑明亮,可却让他从里面看出了一些说不清的情感。
他似乎并不想让自己跟着她。
卫澈只好照做。
然而就在他生辰这日,辅国公府白日里还一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模样,夜里却发现了一件大事。
卫二姑娘卫芸,这个年仅六岁的小姑娘竟不见了。
起初槿姨娘只以为是小孩子贪玩,不愿回房用饭,可直等到该就寝时竟还见不到这孩子回来,她本就忐忑的心便更加高高悬起。
将此事禀报卫逸群后,众人先在府中好好翻找了一遍,却始终无果。
槿姨娘惴惴不安地靠在卫逸群肩头,脑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国公爷…我们不若…去郡主那里找找?”
卫逸群动作一顿,想起今日那孤女温顺谦恭的模样。
“她一个养在深宫无依无靠的孤女,不会发现当年的事,自然也断不会对芸儿下手。你且放宽心,明日天一亮,我便着人在全城搜索,定能将人寻到。”
槿姨娘只好不安地点了点头。
他有很多个儿子女儿,可她却只有一个芸儿啊。
此后一连三日,府中始终都没有卫芸的任何消息。
槿姨娘从一开始的食不下咽、寝难安眠,到后来的神思恍惚,她甚至时常能听到芸儿朝自己哭喊求救的飘渺声音。
正当槿姨娘濒临崩溃之际,有人往她房中塞了一封信。
信中还带着卫芸自幼便戴在身上的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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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即便天气阴沉,隐隐有些要落雪的趋势,街道上也仍旧热闹非凡。
一辆简朴马车从辅国公府后门悄无声息地出来,车边并无仆从,在这热闹街市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槿姨娘按照信上所说,没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只让一个车夫套车架马,去了京都往南二十里的一处别院。
刚出城门没多久,黑压压的空中终于飘起了落雪,此后雪势越来越大,使车夫不得不减缓速度慢行。
念着被歹人劫走的孩子,槿姨娘心急如焚,最后索性抛下车夫,直接骑马独行。
大约两刻钟后,落雪早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槿姨娘的视野中总算出现了一座宽阔的别院。
别院门前有两个少年持伞而立,见她来了,便将用黑布蒙住她的眼睛,而后将她带进院内的柴房中。
房中阴湿,渗透着丝丝寒意,槿姨娘眼前黑布被人揭下,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被用黑布蒙住头并绑在椅上,如今正不停地挣扎。
那衣裳正是卫芸为贺三哥生辰所特意换上的,由槿姨娘自己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芸儿!”
听到她在唤她,小姑娘便挣扎得更加厉害,口中不停地发出“呜呜”响声。
槿姨娘连忙扑过去,正要给女儿解开黑布与绳子,衣领却被人忽然拽住,一把扯向后方。
她不慎摔倒在地,余光只能看到一角水蓝色的衣裙。
她慌张抬头,便见一清丽女子身着水蓝袄裙,披着雪白大氅立在她面前,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正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许清禾。
槿姨娘回顾屋内,除了许清禾与她的侍女,还有三五个健壮武夫紧紧将她盯着,不准她靠近芸儿一步。
“芸儿一向敬重郡主,郡主何故绑她来此?”
闻言,许清禾冷笑一声。
她坐在铺了软垫的木椅上,垂眸望着槿姨娘:“我为何这样做,槿姨娘心里应当清楚才是。”
槿姨娘将头偏开:“我听不懂郡主在说什么。”
“哦,是么?”
许清禾轻扬眉梢,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又向一旁的大汉递了个眼神。
那大汉会意,从腰后摸了把匕首出来,直直抵在卫芸颈间。
“现在槿姨娘能听懂了么?”许清禾问。
槿姨娘想,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一无所知,许清禾并非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应当也不会对她的芸儿做什么。
她如今只是在吓唬自己罢了。
于是她便一言不发。
见状,许清禾捧着手炉冷笑一声:“看来槿姨娘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下一瞬,冰凉的匕首刺进小姑娘肩头,顿时鲜血如注。
耳边想起女儿虽被堵住却仍然凄厉的闷哼声,槿姨娘慌了神,想要扑向女儿,却被两个壮汉携手拦住。
她哭着望向镇定如初、没有丝毫动容的许清禾,哭骂道:“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怎能如此心狠!”
“那又如何?”许清禾神色未变,望向槿姨娘时的眸中只有冷然:“当初我父母战死的时候,我也还只是个孩子。”
提起当年,槿姨娘果真有了一瞬间的愣怔。
而就在她愣怔的片刻,在许清禾的授意下,卫芸右肩又落下一刀。
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怎能遭受这样的对待?
槿姨娘心痛极了,正要开口时却又想起了远在故国无依无靠的妹妹。
随后她便又将真相咽下,继续装聋作哑。
“槿姨娘当然可以继续保持沉默,等待我耐心耗尽的那一刻。”
许清禾垂眸,抚着手炉套子上的精致刺绣,淡淡道:“怕只怕,你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儿等不了。一炷香后,她身上的伤若再不及时处理,恐怕神仙也难救。不过既然槿姨娘若想等,那便尽管等着吧。”
她神色自如地靠在椅背上,甚至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往日里美丽亲和的郡主嫂嫂,如今竟像是变成了个心狠手辣的陌生人一般,对卫芸的痛呼不管不顾。
槿姨娘从前实在不曾发觉,她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渐渐地,椅子上的卫芸不再发出声响,只向后靠着椅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连身上的疼也顾不得了。
槿姨娘看着她身上的血浸红了鹅黄色的衣衫,而后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很快便积成了一滩血。
这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自幼没受过什么伤痛。
她此刻一定绝望极了,也不解极了,为什么娘亲不愿意救她?
到最后,槿姨娘终于再难忍受,扑跪在许清禾面前,不住地磕头哭喊:“求郡主饶过芸儿吧,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啊!”
许清禾仍旧没有丝毫动容:“只要槿姨娘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我自然会放过她。”
“口说无凭,还请郡主立个字据,不论真相如何,都不得伤害我们母女。”
“呵。”
许清禾唇角微勾,从容地自南枝手中接过刚刚换好的手炉,笑着道:“槿姨娘若不愿说,我送你与卫芸九泉相见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这世上不只你一个人知道真相,可你却只有卫芸这一个女儿。究竟要如何,槿姨娘可要想好了。”
许家的人,关键时刻竟也都是如此地狠心!
槿姨娘闭了闭眼,终于妥协:“好,我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还请郡主遵守承诺,赶快为我女儿医治。”
许清禾便招了招手,立即有两个婆子将椅子上的小姑娘抱走。
然而槿姨娘并未发现的是,自始至终,小姑娘头上的黑布都从未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