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将曾经被自己亲手埋葬的东西取回来,再亲手还给他。
自此,缘分终止。
她与谢祁之间便只余兄妹之情。
她以后会与卫澈继续携手共进,而谢祁,理当也会遇到那个他真正的有缘之人。
只是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而已。
许清禾抹掉脸上的泪,松开卫澈的手,提步往那树下走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寻到了当初埋下匣子的位置。
于是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姑娘再次从发髻中拔出了发簪,将寒冷的新雪与冰凉潮湿的土一点点挑开,原本素白一片的手指很快便变得通红。
卫澈心疼极了,几次蹭过去想替她动手,却总被回绝,最后便只能由她去了。
最后这姑娘颤着通红的双手,终于将三个月前自己亲手埋进去的小木匣给挖了出来。
她捧着匣子,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十分悲痛地将这东西埋好,如今又很快挖了回来,一时间又喜又悲,竟愣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眼看雪越下越大,卫澈再顾不得许多,连忙拨弄着披风将人裹紧,而后又一把抱起,疾行上了马车。
紧接着又将车门一关,把外面飘散的风雪尽数挡住。
他随手将匣子放在一侧,捧住这姑娘的手在唇边哈气,在发现此举效果甚微后也不顾她手上的泥污,竟直接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将她冰凉的双手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暖着。
许清禾本不是爱哭的人,可在指尖触及到那一片温热的时候,眼里还是不由得笼上一层水雾。
曾经南境的纷纷大雪中,也有这样一个少年,一边埋怨着她不会照顾自己,一边将她冰凉的双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取暖。
那个时候他还顾忌着少年少女间的娇羞,隔着一层衣裳替她取暖。
而今,另外一个男人却能以夫君的身份,正大光明地拥有她的一切。
她曾经以为他们将会永远那般浓情蜜意地相处下去,却不想造化弄人,今时今日,她竟然要去同他告别。
等暖回了手,许清禾又取来了梳妆镜,将自己脸上的脏污擦干净,又整了整发髻衣襟,等这一切都收拾妥当,马车终于也行到了卫澈在京郊的那处别院。
卫澈再次将人裹严实了才抱下车,许清禾急着去见谢祁,可他却拦着不让,愣是将人按在熏笼前暖热了手脚才肯放开。
许清禾解开披风,将木匣子捧在手心,去了另一间屋子见谢祁。
她离开时眼睛还是红的,卫澈估摸着等人出来了,眼睛会更红更肿,便又亲自去了灶房煮了几个水煮蛋。
从烧火起锅到最后将蛋给捞出来,他都没假于人手。
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寻个事情做,免得满脑子都是那姑娘。
可一边动作,又忍不住一边想,她会跟“谢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让付纵英那小子扮作谢祁,也不知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更重要的是,这小子别口无遮拦将他这姑娘又弄得更伤心了才好。
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等回过神来,几个鸡蛋都已经被煮过了头,蛋壳破裂,露出里面的蛋清来,散散地飘落在沸腾的热水中。
卫澈重重叹了口气,又重来一次。
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弄好了几个蛋放在锅里温着,而后又回了原来的屋子等。
本以为这姑娘会纠缠许久,却不想他才等了没一会儿,她便从外头回来了。
卫澈连忙捧着披风迎过去,又将人按在榻上坐着暖身子,看着她果真红肿的双眸,他又忙不迭冒着雪跑去灶房,将那几个水煮蛋给捞出来。
他跑得飞快,丝毫不曾看见在自己转身之际,身后姑娘的一双朦胧泪眼中转瞬染上了几分探究,以及几分迟疑与困惑。
等用绵软的帕子裹着鸡蛋滚在她眼睛上时,卫澈才想起来问:“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许清禾仰着脸任他动作,乖巧极了,可嘴上却并不乖巧:“我跟谢祁的事情,凭什么要告诉你?”
语调这般轻快,显然是“谢祁”已经将她给安慰好了,倒也不枉这些日子他一直对付纵英耳提面命地讲述他们的曾经。
卫澈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沉甸甸的唇角终于又能扬起,他故作幽怨。
“你是我的妻,如今在我的牵头下跟从前的旧情人相会,我却还没有得知你们究竟说了什么的权力,这是什么道理?万一你们商量着那日给我戴顶绿油油的帽子,忽然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又该怎么办?”
他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唉,怎么会有我这么委屈又倒霉的人。”
可心里想的却是,此生能遇到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他简直三生有幸。
这种时候,许清禾知道自己应当骂他几句的,可她没心思说什么,便称自己困了,要小憩片刻。
卫澈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便想跟着一起,趁机将人哄一哄,但却被她连推带踹地赶下了床。
“我要自己一个人睡,你出去。”
他只好灰溜溜的出了门,在门口立了片刻,便又去了“谢祁”的那间房。
房间之内,“谢祁”早已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时还有些防备,待看清了来人是谁时才松了口气。
“她刚睡,先揭了你脸上的人皮面具吧。”卫澈坐在椅上,缓声道。
“谢祁”早想揭下这东西了,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转瞬间便露出了付纵英的那张脸,同时身子微垮,再没有方才属于一个少年将军的肃杀气,反而散漫随性极了。
卫澈正想问问方才许清禾同他说了什么,抬眼却看见了这人衣襟处的一团湿意,他起先愣了愣,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团湿印是怎么来的。
他气得不行,抓起一旁的茶盅便往付纵英身上摔:“她方才居然抱你了?!!”
付纵英反应不慢,自然是躲开了,甚至将那茶盅安安稳稳地收在了手里。
他无奈道:“你家郡主都哭成那样了,她要抱我,我能怎么办?难道要让‘谢祁’将她推开么?这多让人伤心。还有,这多大点儿事儿啊,这点醋你都要吃,可真够小气的。”
卫澈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一想到这姑娘抱着旁的男人表白心意,他心里就不爽快。
独自生了片刻的闷气,他才开口问:“她跟你都说什么了?”
他想,这姑娘见了谢祁,大抵还是要回忆回忆从前的吧。
谁知付纵英却道:“也没说什么,大多都是正事,先跟谢祁道了声好久不见,而后就开始同他说她最近发现的种种了,不过她说的那些跟我们查到的大差不差。对了,还有这封孟晨的亲笔书信,她也一并给了我,哦不,是给了谢祁。”
卫澈将书信接过,这正是当初他跟她一同在魏府里找到的那封。
从前她说什么也不肯将证据给他,如今倒是一言不合地给了谢祁。
“不过要我说,你家那郡主的警惕性未免也太低,只问了我几个小时候的问题便认定了我就是谢祁,这么天真,日后可容易被骗呢。”
付纵英起先还在认真说话,到后面那句时可就有些调侃的意味了。
容易被骗,被谁骗?那自然是面前这位了。
除了他,还有谁能将那郡主骗得如此死心塌地。
两人心里都清楚,并非是许清禾警惕性低,而是这消息是卫澈带给她的,一切都是卫澈、这个她如今最信任之人的安排,她便自然不会怀疑太多。
不过让卫澈没想到的是,许清禾竟然并未与谢祁谈论太多的私事,只是将他曾经送给她的那只镯子还给了他,并道:“我已经遇到了自己的良人,也祝谢三哥能早日得遇良缘,让我能有机会唤出一声‘嫂嫂’。”
她叫他三哥。
不是谢祁,不是哥哥,而是规规矩矩的一声谢三哥。
她甚至不曾开口责怪他为何瞒着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不让她知晓,而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当年之事全盘托出。
卫澈从前让她莫再管当年之事,她不听,可今日谢祁开了口,她便乖巧点头:“这毕竟是事关许谢两家和五万南境军将士的事,作为父王母妃的女儿,若有需要我做的,还请三哥直言。”
“……就说了这些?”
听完付纵英的复述,卫澈缓缓拢紧眉心。
她居然只谈正事,而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些年来她的相思之情?
他犹记得初见之时,她对他可是万分的敬而远之。
他那时候以为是她心里还对魏鸣念念不忘,后来才知晓,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谢祁。
“那我让你问的她与南鸣钊的事,你可问过了?”
付纵英点头:“说是南安王夫妇战死半年后,那时候你在军营协助谢将军整编南境军,有人趁机将她掳走欲用来要挟你们,她设法逃脱后才知晓原来那人正是南鸣钊。”
时光太过久远,卫澈只记得那段时日自己确实很忙,既要顾着正在经历父母双亡之苦的心上人,又要为南境的那场战役收尾,委实忙不过来。
如今付纵英这样一提,他似乎才有了些朦胧的记忆。
被人掳走这样大的事,她居然都不曾告诉他。
卫澈心里一时间沉甸甸的,手上郑重地将她的那只镯子寻了地方安置好,打量着日后向她坦白、求得她原谅后再将这东西还给她。
他这辈子只会有一个许清禾,才没可能再遇到什么所谓的良缘,这镯子便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雪天路滑,雪又越下越大,卫澈便决定索性直接就在这别院里歇上一夜,待明日天晴之后再回城。
别院不比京中,并未烧上地龙,他便在内室点了好几个炭盆,而后将熟睡的姑娘紧紧揽在怀里给她取暖。
睡到半夜时,忽闻轻微的啜泣声。
他睁眼,便在夜色之中看到了这姑娘微颤的眼睫,以及眼睫上那亮莹莹的泪珠。
“谢祁…谢祁……”
他鼻尖一酸,心痛到不能呼吸,总算是知道了为何今日与那个“谢祁”说话时,这姑娘并未提及自己从前的那些浓浓情意。
并非是要一心一意朝前走,而是不愿在自己曾经喜欢的人面前露出半分脆弱。
她希望在他的眼里,自己永远都是那个从容不迫的小郡主。
卫澈垂首,将她眼睫上的泪轻轻吻去,又拍着人的背一点点哄睡她,最后哑声道了句“抱歉”。
在扑簌簌的落雪声中,卫澈终于怀着满心的愧疚与心疼入了眠。
然而他并不知晓的是,在他熟睡之后,怀里的人却悄悄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