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展柜在那一刻无声无息地碎裂,化作千千万万块细小的锐利刀片,如同一蓬忽然绽放的薄雾,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
失去了这层透明的庇护以后,里面的人也彻底暴露在外。
林庭语垂下了眼睛。
他的身体仿佛自内而外被冰水浸透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好像伸出了手,又好像连手指都没有抬起来,感官已经无法把反馈的信号传输到大脑,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先停止了运作。
只有脑海里的画面,仍然在走马灯一样飞速掠过。从最近的画面开始,从那些明亮张扬的快乐开始,一张一张地闪着,仿佛从白昼落入夜晚一样,背景颜色逐渐暗沉下去。
最后停在了一片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上。
他知道那里是什么。
黑暗突然淡去了。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了曾经看不清的那张,穿过窒息的黑暗狂欢来到他面前的,杀手先生的脸。
他曾经想象琴酒那张脸上是怎样冰冷的表情。扼住他脖颈的手精准而无法撼动,声音也如同雪原上的呼啸寒风。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
没有了黑暗的遮掩后,仍然年轻的,琴酒的面容出现在画面中央。
在笑着。
露出了雪白的犬齿,有些瘆人——但确实是在笑着,十分自然的一个笑容。
随后,在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迅速远离的银发的时候,他有一刻急于捕捉,虚弱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差点往前摔出去。
他迅速握住座椅扶手,保持身体的平衡。但在那之前,琴酒已经注意到了——琴酒的脚步停住了,手半伸出来,似乎是想要扶住他。
见他没事,又悄无声息地收回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也因为这点停顿,他顺利地抓住了那道垂落的银发。
“你想要吧,那个最高的位置。”
他看到琴酒很轻地皱了皱眉。
是不想吗——也没有那么不想要吧。
他也看到曾经的自己,缓慢地、轻微地展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一点一点抚平那点微皱的眉心。
他发出了邀请,然后听到琴酒说:“可以。”
毫不犹豫的回答。这本来也在他的意料之内,还从来没有人能抵抗他的催眠术——他曾经觉得琴酒也不例外。
但是。
在说着可以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琴酒皱了皱眉。
微表情和语言的内容不一致,有可能意味着内心的不赞同——但琴酒并没有说出这种不赞同。
如果是意识到了被催眠,本能地开始挣扎的话,琴酒的反应会更激烈。然而琴酒只是皱了皱眉,盯着那只他们相握的手,好像有些不满。
是在不满什么?
“真瘦。”
琴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林庭语一下子怔住了。
他不记得琴酒有说过后面这句话。或许在他丢失的哪个记忆碎片里有,但他确实没有印象了。
“等什么明晚——今天就跟我回去。”琴酒忽然往前一倾身,轻轻松松就把他裹进了怀里,“还要商量、筹备,搞那些无聊的政治手段……总之只要干掉朗姆就行了吧。明天反正要去欧洲,顺路去给他一枪好了。”
“……”
“还有什么要求?一起说完。”
琴酒带着他,大步朝长廊一侧走去。那边有个事先封起来的紧急出口,看来之前就是从那里潜入的。
杀手先生侧身用肩膀顶开门的时候,那个露出犬齿的笑容又出现了。
“我的部分完成了,就到你履行你的部分了。等着吧。”
不、不对。
前代朗姆那个时间点还不能死。他还要等到把卡登席德派过来,再让萨马罗利出世,才算完成自己的剧情任务。
而且“朗姆”这个元老级的代号,本身在组织里也举足轻重,背后牵扯的权钱人事数不胜数。林庭语动手前做了相当充分的调查,杀人并不是结束。
前代朗姆死后,组织里很是大乱了一段时间。过了很久,新的利益格局才重新确定下来。
在此期间,组织在东亚、南亚的大部分据点,以及连通亚非欧美的几条原属于朗姆的重要运输线,经过港岛的节点,都被杜凌酒换上了自己的人。
之后继任的朗姆对他十分客气,很大一部分原因在这里。
如果琴酒真的隔天就去给前代朗姆一枪……林庭语毫不怀疑琴酒的执行力,那后续剧情就全崩了。
剧情崩塌——
林庭语一下子从记忆中脱身出来,回到了那间小小的病房里。
日野驱坐在他的病床旁边。黑色的小蛇绕在他颈上。
他知道当初的他为什么会做出判断,自己马上就有可能会失去记忆。那些人冲到他面前,将他架起来抬走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些“人”被灯光穿透的眼珠。
他见过这种眼珠。和年幼的降谷零一起遇到的,那次莫名其妙的追杀。那时跟在他们后面的每个人都有这种眼珠,僵硬、呆板,像是嵌死了的装饰画一样,即使在移动中,眼皮也没有眨动。
假如那时真的被抓到了……就会被“修复”吧。
林庭语大概明白了这些怪人的触发机制。
一方面,他们自己应该有某种基础逻辑,可以自行发现和锁定异常。不可能光靠Basilic发现问题,这个世界实在太过庞大了,一条蛇不可能24小时检视所有区域。
另一方面,作为监测仪的Basilic会作为补充,进行随机的四处巡逻。如果发现异常,就召唤这些怪人出来处理。
既然Basilic已经和林庭语建立了联结,那么林庭语的行为就不会引发风险警报。所以当时的问题,应该是出在降谷零身上。
——比如隔壁班有个男生,似乎觉得他的生活就是一个电子游戏,他是游戏里的玩家,所以把用来观察的兰花浇太多水养死了,也毫不在意地说出“明天就会自动刷新了”之类的。
如果那个男生确实就是一个玩家,而这个世界确实也就是一个电子游戏……
那么作为游戏里的“NPC”的降谷零,就不应该听到这种话。
这个孩子极其聪明,观察敏锐,还对周围的人群抱有强烈的警惕心。一次两次这种怪话可能没什么,听得多了,他一定会起疑的——而且降谷零当时也说过要去调查那个同学了。
能够毫无戒心地说出这种话的玩家,经不起降谷零的套话。
假如降谷零调查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那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就难以控制了。
林庭语记得那些追杀他们的人都穿着商场工作人员的制服,例如清洁工、保安或者销售。现在看来,那些人或许就是事先设置在那家商场里,负责监视异常的。
然后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如果只是这种防患于未然的风险预警,都能引发那么大阵仗——
那么,像是琴酒……
像这样为了他的要求破坏剧情的事,还发生过多少次?影响积累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达到三级重点风险的红线,必须派专人监视?
“已经不能再犯了。”日野驱叹了口气,回答道,“你这么理解吧,他其实有关于这些剧情的记忆,只是被封存在脑子里。但是现在他的脑子快装满了,开始影响运行性能了。”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满满的水杯。只要再倒一些,就会溢出。
“其实他初始设定就有大问题——他是黑方阵营的核心角色,属性全都是拉满的。但玩家总是当着他的面搞事,导致他的屏蔽机制反复被触发,报错日志是所有人里最多的。”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你不能设定一个人武力爆棚,却总是让他的子弹打偏——虽然是商城道具销售的需要,但这个人总能发现不对的。
那怎么办呢,只能让他视而不见了。
然而这种强行合理化的手段,并不能经常用。AI会按反馈修正自己的运行逻辑,不断调整参数,实现输出跟反馈的匹配——换句话说,事实上打偏太多以后,下次从这柄枪里出来的子弹,自发地就会偏离目标。
这会造成角色人设的崩坏。总是脱靶的枪手自然不能称为Top Killer。在黑暗组织里实力为王,如果实力遭受质疑,那琴酒作为核心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所以只能把“打偏”的记忆临时封存起来,作为噪声清洗掉,不让它们加入训练数据集,也就不会产生影响了。
通用的处理方式是这样的。问题在于,琴酒的噪声数据增长得太多,也太快了,人工标记清理根本来不及。
而且他还保存了其他记忆——和林庭语一起经历,但没有正式使用的那些记忆。
本来那些记忆是可以留着的,说不定哪天还能翻出来,剪辑剪辑用一下。混沌港岛的阵营剧情,就使用了最初版本的“林庭语”,在封测时期演算出来,最后废弃不用的一段。
但不断增长的报错数据挤占了太多空间,导致琴酒已经没有等待检修的时间了。
开发还不能找理由让琴酒暂时离开游戏世界太久。他是从不受伤也不会找理由躲懒的,事实上的组织中坚,大量的任务从他这里发出回收,包括他本人也是一直在四处赶场。
玩家可以找不到神秘主义者的贝尔摩得或者波本,但黑暗阵营的玩家,绝对不可能哪天联系不上琴酒。
后来这种情况还稍微缓和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琴酒突然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每年固定的假期。开发趁着那几天,加班加点地处理数据——但最近又有一期全勤大活动,于是连加班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期大活动的剧情结尾,就是杜凌酒的盛大死亡。这是既定的、已知的事实,绝对不可更改。
假如琴酒没有动手,这一次异常的数据就能溢出。
到那个时候,最快捷、最彻底的方式,只能是一键清空了。
林庭语想起自己当初苏醒在那间小小的咖啡馆里的样子。一片茫然,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是琴酒——失去一切记忆,只剩下本能的杀手,如果就那么醒过来……
“啊,不是你那样的。”日野驱摆摆手,“我们会启用他的备份,替换掉现在这个。自从你搞了那么大一单以后,所有核心角色都做了备份,平时养在另一个资源池里。他还是会知道自己是组织的琴酒,技能和属性也没有变化。”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不过,那个资源池里没有你。当初其实也想把你养在那里的,但你一进去,有几个跟你互动的角色都发生了异常。风控组讨论以后,还是把你隔离出来了。”
……没有杜凌酒的世界吗。
听起来也不错。
但是。
林庭语想起琴酒对催眠术的抗拒。
高傲的杀手先生,是不可能会允许自己被这样简单地“替换”的吧。而且,日野驱的陈述里也还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既然这么方便,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启用备份,而是出来告诉我,要沿着原来的剧情线,被琴酒杀死?”
他很慢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是因为你们做不到吗?”
日野驱沉默了很久,然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真的很聪明,像她说的一样。”他叹了口气,“好吧,我们确实做不到。”
“为什么?”
日野驱耸了耸肩:“你这么聪明,难道从来没想到过吗?就算特质里有‘冷淡’,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几下。一个泛着银色光芒的名字浮现在空气中:“GIN”。
然后,另一个泛着绿色光芒的名字出现在旁边:“DOLIN”。
两个名字静止了几秒钟,接着开始相互靠近。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墨迹,渐渐融合在一起。不过多久,相同的末尾字母已经彻底重叠,变成了淡绿色的“IN”。
“他的模型有十万亿参数,其中将近九万亿,都在和你互动期间发生了重大调整。你住在他的核心逻辑里,现在运行中的最亲密的夫妻,都没有这么深刻的结合——我们没法评估这种变动的影响。”
换上来一个更纯粹、更原始的琴酒,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但是如果这个琴酒,行事和之前的琴酒有了本质的差别——以他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会不会引发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