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门前络绎不绝,牛马车队远道而来,银铃声清脆作响,隔着一条街也能听到。更有步行而来的,手持名帖,笑脸盈盈。
府中侍从们身着一色的绛紫色长袍,府内府外穿行于人群之间,引领宾客。
马车渐停,谢景文掀起轿帘,抬头望着顶上圣上亲笔提的“郡守府”牌匾,不由心生一阵寒意。
丽华小声说:“小姐,看来曹家小姐曹芷伶倒是和她兄嫂一般雷厉风行,年纪尚轻却有了自己的主意。今日宴席从发帖到设宴便全是她一人所为,排场倒是比京中贵女的及笄礼还要体面。”
谢景文听了这话,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出神情地摇了摇头。
曹芷伶与她兄嫂境遇并不相同,虽被养在曹郡守亲娘、曹家老夫人跟前,又缔结良缘,早早便许了和祝允明的婚事,外间风光无限。
然其内情,鲜有人知。
她也是前些时候从曹家奶娘范嬷嬷口中套出的话,范嬷嬷含混不清不肯说出事件原委,只吞吞吐吐地交代了曹家幼女的出生是早前曹老太爷在外面犯的糊涂账。
曹老太爷糊涂,可曹老夫人杀伐果断,又怎会让外面的孩子入曹府。她那时便对此事起了疑心,私下调查,终于让她找到曹老太爷养外室的宅院,顺藤摸瓜找到了当时负责照顾有孕在身的外室的小婢女阿奴。
阿奴倒是个忠心至极的,虽然被挖去了双眼、毒哑了喉咙还是一笔一划地交代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原来,曹老夫人当年不动声色地将曹芷伶的母亲引入府中,好吃好喝地照料着,等孩子生下足月大的时候,就挑了个曹老太爷出府办事的晚上将这外室害死在了曹家后院。对外宣称这外室产后情志不遂,肝气郁结,一时想不开跳入水井而亡,被发现时尸体已经泡了几日,面部肿胀不堪,死状凄惨。
曹府上下不少人知晓其中实情却因畏惧,无人敢说。
于是外人只看见曹老夫人事必躬亲地教养这幼女,如珠如玉般宝贵,反而全了她宽容大度的美名。但这曹老夫人终归是蛇蝎心肠,表面用心教养,实则背地里还教些床第之术,不过是把这幼女当个扬州瘦马养在身旁,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幼女,便是如今的曹芷伶。
她向后摆摆手,淡声道:“罢了,旁人家事与咱们无关。别忘了今天来这儿的正事。”
曹府外,众宾客都围在一处好奇地张望着,只因曹家老夫人没在堂前坐着,却稀罕地亲自在府外站着,也不知道是在等哪位贵客。直到看见谢家长女从轿中探出头来,他们才恍然大悟,纵使会稽众人皆知,曹、谢两家存有龃龉,但面上的戏还是要做足了。
曹家老夫人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笑纹轻轻堆叠。她身侧尚需侍女搀扶,见到谢景文走下车轿她忙疾步上前一手握住了谢景文的手,“谢家丫头快快进来让我好好瞧瞧,几月没见着面,你是出落得愈发秀气了,就是怎么也不常来看看我老婆子,莫不是嫌我老太婆这儿太过冷清?”
短短几句,就把谢景文架在道德低处、受人审判,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过,若是以为这样就能给她个下马威就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也是巧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向是谢景文的长处。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转而覆在老太太手上,莞尔一笑,两个梨涡在阳光下愈发明媚,“老夫人,瞧您这话说的!我可是日日夜夜想着您,只是曹大人四处奔忙,我也不好叨扰了。这不,这请帖原先也是没下给我,我想着伶姐儿千金寿,怎么也得来送个贺礼不是,这便巴巴地求了个帖来了。”明明没有血亲,却唤的比亲生的还甜。
说完一串只见那老太太脸色变了变,也不等她开口,谢景文就接过翠林手中的贺礼递过去,“这是我一点心意,金镶的宝石香炉,同别的香炉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当年圣上亲口夸过做工精细,便给在京的官员人手分发了一个。礼轻情意重,还望您一定要替伶姐儿收下!”
围观的众人倒吸了口凉气,也不知这谢家小姐是太无知还是太谦虚,这御赐的金香炉就当个生辰礼送出去了,还说什么礼轻情意重这样的胡话,这让他们的薄礼如何好意思送的出去嘛!
曹老夫人果然眼前一亮,连带着前头谢景文说的阴阳话都没听出,双手捧着便将贺礼接了过来,笑着将谢景文引了进来。
“小姐,老爷一向是最看不上曹家人的,为何还要送如此贵重的贺礼?”翠林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小姐平日里那么勤俭持家,怎么这回大手大脚了起来。
谢景文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放心好了,曹家胃口太大,也得当心吃噎着了。迟早让他将这不该拿的全都吐出来。”
曹家老太爷喜欢娇养些花草树木,所以这庭院中不仅有花草的清新,还和着叽叽喳喳的鸟啼声。
“每个桌案上摆好注碗一副,盘盏一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只。兄长不食荤腥,嫂嫂吃不惯甜食。都记牢了吗?菜肴都仔细些,不要摆放错了。”
一番安排,清脆利落。谢景文闻声看去,打量着那人。
曹郡守之妹曹芷伶今日梳了个双螺髻,一头黑发分为两股垂挂在两侧,宛若双螺,发髻上插着一朵月牙形珠花,身着墨绿翠荷绣着长枝花卉的薄锻纱衫,别无妆饰,只在腕子上悬了对满绿无杂色的翡翠镯子。她将宽袖挽起,指挥着家中奴仆准备宴席。
几个在会稽郡中道得上名姓的小姐想必是她的闺中密友,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摇着团扇,百无聊赖。
一个身着浅粉色薄纱裙的女子娇憨地笑着,她伸手指着庭中的海棠说:“按时节来说,会稽海棠花早就败了,也就只有芷伶家里能看到开得如此艳丽的梨花海棠!”
“是呀是呀,曹姐姐家里的东西样样都是极好的!不仅这梨花海棠长得繁茂,布帛丝绸、胭脂水粉用的也是江南顶好的。我可是羡慕极了芷伶你能有郡守大人这样手眼通天又疼爱妹妹的好哥哥!”
旁边的姑娘纷纷附和着,曹大人仪表堂堂,掌会稽一郡军权财政。家中虽有妻儿,但并无妾室通房,抛开年纪稍长些这点不说,倒也算得上是江南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
今日名义上是曹芷伶的千金寿,但私下各家父母都交代了,让她们趁机相看着这会稽郡中的儿郎,所以今个各个花枝招展得同海棠一般艳丽。
曹芷伶心里明白,这几个好姐妹不过是借着夸自己的名义恭维曹家、攀交哥哥,便只是敷衍地一笑而过,继而接着忙活宴席之事。
也不知是谁话锋一转提到了会稽谢家,而后这话就变了味。
“想来在会稽能与曹家并肩的也只有谢家了。不过谢家虽然祖上在上京城混出了头来,但新皇登基,他们家还不是被遣返到了会稽老家,凭什么她谢景文整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
“就是,她那不拿正眼瞧人、满嘴獠牙的样子,真真是叫人作呕!”
这些话全落在谢景文耳朵里,她不由嘴角抽动,赶忙拿帕子遮掩着,生怕真如她们所说露出獠牙咬死她们。
这几人她从未见过,更无瓜葛,怎么就变成她对几个小姑娘高高在上、爱搭不理了?谣言真是可怕。
曹芷伶远远瞧见三人在海棠花下定定地站着。
中间一人穿着一身白色素缎长裙搭配墨绿色薄衫,眸子里晃荡春风,在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映衬下倒显得玉莹脱尘。后头跟着的两位侍女模样的女子,长相亦是不俗。左侧那位虽有意遮掩但藏不出眼中的娇媚之色。右侧那位虽是侍女打扮,但一袭锦衣,气质不凡,比之旁人家的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在脑中思索许久也想不出会稽还有这号人物。细细一想,这可不就是谢家长女谢景文嘛!说曹操,曹操就到。她赶忙眼神示意嚼舌根的几人闭嘴,自己则迎了上去。
“这位可是景文妹妹?方容妹妹前几日还同我说,要多谢你帮她寻回了兄长遗赠的古琴呢,我想着今日你来我也要尽尽地主之谊让你玩得尽兴!”她凑上前去轻声说,“妹妹可千万不要把她们刚才的糊涂话放在心里去,都是些姑娘家的小心思罢了。”
谢景文本就没往心里去,不过还是不禁腹诽,这曹家的人在替别人宽容大度一事上倒是如出一辙,表现出了一家人的风范。
谢景文面带无辜,眨巴着眼睛说:“曹姐姐,这样的话景文听得多了便习惯了,我不碍事的。”
她扶了扶耳边的珠钗,故作神色落寞,惹人怜惜的模样,“我听闻曹府宴席每次开席前都有燕射投壶、行酒令的游戏助兴,赢的人拿赏赐,输的人罚酒。妹妹久在家中不是跟嬷嬷学女红就是学茶艺,烦闷无趣得很,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这有何难!”曹芷伶听她要求如此简单,便一口应下,并没注意到她的乖妹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