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露,轻纱幔帐间透进一抹柔和的光线。
坐起身来,谢景文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在闺房之中,唯一异于平常之处就是空气中残留的一丝酒气。
昨夜,喝下陈廷宴递过的汤药后,她便没了知觉。
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她的记忆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晨雾,朦胧模糊。就算努力回想,脑海中也只有断断续续的片段飘过。
翠林迷茫地睁开眼睛:“嗯?小姐你醒啦。”
谢景文见她这副没睡醒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怎么不回房舒舒服服地躺下,反而在我床沿上趴着睡着了?”
翠林打了个哈欠说道:“小姐还说呢!还不是我怕小姐喝醉了,晚上无人照料再出了什么岔子,方才在这儿候着。”
谢景文轻轻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说:“是陈廷宴那家伙骗我喝下了药酒。”
“药酒?”翠林揉了揉眼睛,仔细瞧着自家小姐的脸,“这么一看,喝下一碗药酒,小姐的面色确实较之从前红润了一些。如此说来,这倒也不叫骗,叫做歪打正着!”
歪打正着?谢景文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确实不似前几日那样苍白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稀疏的脚步声。房内隐约飘来一阵银丹草的气味,青天白日的能避开谢府的门房护卫到她所在的南边厢房,不是洛水大隐娘舒仪还能是谁。
只是,舒仪和她共掌洛水,只商公事,从未说过些什么体己话。
她又总是在江泉身边侍候,鲜少来访,今日又是为了何事?
谢景文慌忙让翠林打开小窗通风,让酒气散出去些,否则被江叔公知晓她私下饮酒,她掌阁一事就难上加难了。
舒仪微微欠身,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眉毛微蹙但转瞬又换了副笑颜。
见大隐娘迟迟不开口,谢景文已经猜出个七八分她今日前来的因由:“怎么,江叔公又为我谋了个难办的差事?”
舒仪做事一向利落,今日却吞吞吐吐的:“主公,主公怕小姐再做傻事,特命我从砚山中寻了个底子清白、行事干净的,在小姐近旁侍奉。人,现在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砚山台与洛水阁,都是江叔公一族驻在江南百余年的心血。
一者,乃明卫之所,司职显要之防,由大司使舒珩择男童,铁甲加身,刀枪为伴。
二者,为暗卫之属,隐匿行于暗隅,由大隐娘舒仪择女童,非以武力,而以智谋。
今日想必是舒珩选了一位小司使送来。
“旁人也就罢了,如今就连叔公也要在我身边旁设耳目了吗?”谢景文倚在床沿,斜眼睥睨,眼底结了层冰霜。
她自嘲一笑,“罢了,左右不过是添了副碗筷,叫他进来吧。”
“喏。”舒仪将那小司使引了进来便缓缓退下。
她打眼一瞧,新来的小司使面容瘦削,皮肤也因长期缺乏阳光与营养的滋润显得异常苍白。身子骨更像是风一吹就倒了,怎么看也不像是行事稳妥利落的。
谢景文不禁嗤笑一声,“没调教好的人也塞到我跟前,舒珩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小司使经此质疑,面上仍不动声色,风平浪静的模样。谢景文这才另眼看了他几眼,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身形虽瘦,但胜在性子沉稳,倒也可以留下。
她柔下声来:“他们可有给你取名?”
小司使仍是一动未动,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谢景文和翠林对视一眼,这小司使进门以来嘴里没有蹦出一个字,莫非……
小司使似是看出她们心中所想,适时开口道:“不曾取名。舒珩大人说过,从此我的生死皆由小姐定夺,合该由小姐赐名。”
“那就叫羡安如何?肯羡冥冥鸿,安知栩栩蝶,”她抬起眸子,神色流过恍思,“只不过你的生死并非由我定夺,既然入了这一行,你就要自己替自己把性命收好了。”
他仍是神色不显地回了声“遵命”。
“我要出门一趟,你不必跟着,”谢景文刚想跨出房门,就见那小司使仍步步跟着,想必是舒珩的命令。
她伸手拦住了他说,“我去见位闺中密友,你年纪虽小,也是男子,恐怕不甚方便。正巧,几日前阴雨连绵,我的窗子破了,你就留下修好了再来寻我。”
说罢,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偌大的房间只留下羡安看着木格窗残破不堪的样子,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
大人说过,小姐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原来心思细敏之人竟能忍下几日的风雨侵窗之苦。
“翠林,快快备好马车,把这个尾巴甩掉。”
“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凤凰山阴。”
翠林一怔,小心问道:“今日是如霜小姐的……”
谢景文坐在轿子里,微合双目,点了点头。
三年了。
三年前如霜死在她最喜欢赤脚玩水的盛夏酷暑之时,那时自己接到隐娘的消息赶到贞女堂时,已经来不及对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她只不过剐下那杀手身上的几片肉,他便难忍疼痛地交代了幕后指使。不过,放过他是他痴心妄想。那一夜她亲手用绣花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些年她有无数次机会对曹郡守和他夫人动手,但无论让他们死在她手里,抑或是死在洛水阁手中,都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
她不是没有书信上京,不是没有上呈帝君与郭、卫两家人,可这些换回了什么?
杳无音讯。
那时她便清楚,世家门楣之下,利益权衡之间,纵使是嫡出千金之躯,亦难逃家族兴衰之棋局。
卫家百年大家传至当朝只出了两个女儿,如霜的姐姐如月已然嫁给贪婪暴虐的户部侍郎郭晋,为家族赚足了脸面和权势。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竟还逼着如霜入宫侍奉帝君。如霜不愿屈服便自毁面容、誓死不从,为自己争取到了到这贞女堂的短暂自由。
郭、卫两家怎会不知如今会稽郡守的夫人并非如霜,怎么会未曾识破她破绽百出的蹩脚演技?可在利益裹挟之下,为了藏匿贪下的粮草,他们竟宁愿让自己的子嗣遭人谋害,无处申冤,反而认领一个冒牌货!
所以,她要让九泉之下的如霜看到,伤她害她的那些人通通不得善终!
——————
江南最不缺的就是画舫姑娘。还未入夜,画舫内欢声笑语层层叠叠,文人墨客、三教九流都可进入船舱,或品茗论道,或豪饮博弈,
船舱内外,灯火辉映。舞姬们伴随着丝竹管弦之乐翩翩起舞。
陈廷宴不习惯这些烟花柳巷、附庸风雅之处,他将挡在身前的姑娘悉数推开,终于顺着人流挤入这画舫中央。
赵氏兄弟见人多眼杂,附耳小声道:“大人,前夜埋下神女佛像的女子找到了,就在丙字号厢房中。”
陈廷宴冷笑一声:“鱼儿终于藏不住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思索,就算卫如霜是卫家弃子,也不该身旁无一人侍候。偷梁换柱,无非就是以假乱真,在真实的基础上作假方有可信之处。想必,那卫如霜的贴身侍女必定易主求生,跟随在郡守夫人左右。
今日他来就是要将这唯一的证人捉拿回去,审个清楚,上禀天听!
画舫人多眼杂,为了不打草惊蛇,陈廷宴命赵氏兄弟伪装成郡守府小厮,以夫人有令的名义将她哄骗了出去。
卫如霜贴身婢女如今已成了画舫艺妓,来禀时她正对镜描眉,一身黑纱像是已经为接下来的画舫演出装扮得当。
听到郡守夫人诏令,她提着一盏油灯便走了出去。
陈廷宴和赵氏兄弟一路追随,本想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动手。熟料一眨眼的功夫,街头竟然又出现了个身形相似的黑衣女人,两人都提着一盏油灯,但却是一个往西郊方向,另一个则是去与之相反的城外。
赵氏兄弟谨慎地停了下来:“大人,怎会如此巧合?会不会是障眼法?”
“跟我查案追凶那么多年,还怕什么障眼法?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我去城外,你们去西郊。记住,一定要留活口!”
“是。”
从小道出城没多久,黑衣女人停了下来,前面赫然立着一方碑,无名无姓,只潦草地刻着几个大字:天宽地阔任君遥。夜风摇曳下,林木浮动沙沙作响,风掠过女人黑色面衣的一角。
女人静默了许久,蹲下身来轻抚着石碑,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哀思。
陈廷宴举起剑,直指黑色面纱上,对面女人没有丝毫反抗,任由他掀开面纱。
“谢家小姐,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陈廷宴只看到黑纱下的一双眼便认出了谢景文,也只有她眼底总是波澜不惊。他也不知为何胸中升起一丝怒火,手中的剑摔落在地上。
“御史大人行有官轿,怎的偏好拾人步履,行这尾随鬼祟之事?”
陈廷宴一步步逼近:“我找到这儿,一切不是正在你掌握之中吗?”
“抱歉,臣女无意欺瞒大人,只是事出有因,我也没想到……”
“你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查到这里?”
就在这时,赵永前来禀报:“大人,那人抓住了,她是卫姑娘的贴身婢女。胆小得很,还没上重刑呢就全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