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云见月下山历练回来,师徒几人才惊觉,云见月居然有了一把本命剑,一把由她剑心“长”出来的,只有她一人能够驱使的本命剑。
“我想的,自我修仙起,我便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我要亲手杀了他,哪怕,此生修为不得寸进,即便我们之间有因果,但杀一个凡人,说不准哪一次进阶雷劫,我就此殒身,我也不后悔。
两年前,我手中还没有一把利剑,可我修习剑道多年,加之与同门切磋苦练,要用木剑杀一个从未修仙的人,易如反掌。那时,我的剑已经划破了仇人的脖颈,仇人之血,让我心中日日灼烧之痛得以减轻。”云见月苦笑,脸上不再强装平静,“我持剑的手在颤抖,我听见了剧烈跳动的心跳,我以为这是大仇得报的兴奋,然而,我终究是懦弱之人。我一路随二师兄过去,看见百姓终于得以安居乐业,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人皇若死,天下大乱,我不能,也不敢背负天下大乱的罪名。”
百姓是不知道也不管,现任人皇是如何杀了姐姐一家,又是怎样用尽阴谋诡计,一路踩着尸山血骨登上皇位。
他们只知道,如今能吃饱饭,能穿暖,田里庄稼长得好,没有连年天灾,最大烦恼不过是跟邻里吵闹几句,先皇圣女与现任皇帝的恩怨,百姓即便得知其中隐情,不过是议论几句,皇帝一家也逃不过凡间争家产戏码,过几日,日子还是照样要过的。
况且,现任人皇早已下令,不得妄议皇族。
时间是良药,足以让人忘记一切。
即便有知道实情的老人,也早在这些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学会了闭紧嘴巴,先皇一家在世人眼里,是死绝了的,报仇也没有由头不是?
“所以你不再想着要下山,也不敢再下山。”涂山徵叹气,这也是她最难能可贵之处,心性纯善,“你在害怕,也在责怪自己。”
“是,我怕我终究有一天,会忍不住亲手杀了他。师公,他也曾是一个好叔叔,我生来就不能言语,母皇怜女心切,力排众议,让我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
我母皇即不愿再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儿,又怕我来日卷入皇位争斗,为上位新皇所杀。于是从凡间挑选聪慧孤女,收作养女,视如亲生,又立她为皇太女,早早定下名分,作为继承人精心教习。
有大臣跳出来反对,说即便小叔叔年纪还小,未曾婚育,母皇也应从旁支皇族过继一个,用以绵延国祚。
母皇不愿,只说,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况且皇族又何拘中州见氏,她不过是从万万子民中,挑选了一个聪慧女儿,即都是她的子民,自然也坐得这至尊皇位。母皇铁血于治,她若打定了主意,群臣如何能拿捏得了她,再加上小叔叔也站出来说,以前无意于皇位,今后也只愿做个富贵闲人。
姐姐待我好,忙于功课学习,却也事事不忘我,学着母皇父后那般,时时叮嘱宫人,又恩威并施,议论她被她撞见,也不过小惩大诫,若是议论我,她必定要将那人打出宫去。我常想,即便我有嫡亲姐姐,也就如她那般了。
小叔叔见她如此,便也待姐姐好。每每进宫,总是会给姐姐和我带些宫外新鲜玩意儿。怕我无聊,更是三不五时进宫来,与我玩耍,讲些宫外奇闻轶事。
他也曾时时敲打宫人,不得因我年纪轻,就轻待于我,不得故意装不懂,让我着急,好看我笑话。
母皇父后,还有姐姐,虽也待我极好,可是她们太忙了,中州那么大,有很多事情要忙,闲暇的时间少,再能分与我的,也不过是寥寥,只有小叔叔,有极多极多时间来陪我玩耍。
我还不识字前,小叔叔总是耐心‘听’我说话。宫人皆说,恭王极爱干净,可树上掉下来小鸟,我在一旁急哭了时,他却会让我踩着他的肩膀,将小鸟放回鸟窝。”云见月因而才会恨极了他,恨他如此轻易毁了一切,恨他早早‘杀’死了她的小叔叔,“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皇权腐蚀了他。”
在她因为不会说话,偷偷躲在假山后哭泣,小叔叔知道她是个爱面子的公主,只隔着假山小小声安慰她:“小月儿不会说话不要紧,小叔叔最懂小月儿的心,况且,圣女不爱说话,听着就比那些爱说话的,多了几分不得了的能耐。”
陪她一起在御花园池子里挖藕时,一张俊脸糊着些池泥,小叔叔晃着手里胖藕:“小月儿只管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圣女,这就够了。那些恼人事务,就让姐姐和大侄女儿烦心去好了,往后咱叔侄两个,一块儿做富贵闲人,多好!瞧,连藕都长得白白胖胖,今日就吃桂花糖藕。”
小叔叔带她偷溜出宫,一起挤在百姓中,看杂耍时,会将她高高举过头顶,他长得极高大,因而,她看得比其他小孩更高,也更远。
见她目光充满崇拜望向他,又自豪与她炫耀:“小月儿,上天不曾怜惜见氏,时有灾祸发生,但如今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都是你母亲日日辛苦操劳的成果。你有全天下最好,也最疼你的母亲,但小叔叔我也不差,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姐姐。但细说起来,你不如我,嘿,说实话呢,你怎么还生气?我呀,可比你早认识姐姐好些年,好在你也不是太亏,你还有全天下最好、最帅气的小叔叔。”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不知为何,人间祸事开始扎堆挤在一块儿,开始是某地某月大旱,后来更是日日传来某地水灾、某地地龙翻身的坏消息,母皇与姐姐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某日,恭王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朝会,他已多日未曾进宫,一来便跪求他最好的姐姐,逼着皇帝下令烧死她心爱的女儿。
恭王三跪九叩,顶着一额头血,字字泣血:“圣女见月,口不能言,生而不详,因而,才致使天灾频发,请陛下舍小家,为天下百姓计,以不祥之人祭天,以平息灾祸。”
恭王起兵时又说:“陛下被妖邪蒙蔽,请随本王清君侧,杀妖邪。”
于是,云见月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血亲,最后坐上皇位的那个人,是恭王,早已不是她的小叔叔。
涂山徵往日不曾听她说过这些,甚至,他们都只以“那人”来代指人皇,今天忽闻其中细情,他也只得感叹一句:“权力,向来如此。”
“那日,我的剑最终只划破了他的手臂,在他手上留下三道血痕,皮肉绽开,白骨森森。我本想问他,午夜梦回,可曾有过后悔?但即便他再后悔,我挚爱的母亲,姐姐与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云见月又恢复了平静,似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时,他死死护着怀中女儿,无暇顾及手臂伤痕,他不断哀求我放他女儿一命。那时,我才恍惚惊觉,过去那个俊朗高大的男人,昔日狠辣的恭王,短短十年过去,正值壮年的三十五岁看着竟像是五十多岁老翁,他竟那般苍老了。”
可她即便杀了他,云见月就赢了吗?她的母亲父亲,永远留在了十年前,不会再老去。她的姐姐,也永远留在了十三岁那年,再也没有机会长大,去娶那个会让她脸红不自在的状元郎。
她的母皇父后,是不是也曾紧紧抱着她的姐姐,求狠辣的恭王,可以放过他们的两个女儿?
怕是不会的,她的母皇是永远也学不会哀求的。她只会拿起佩剑,将所有朝她而来的敌人一一杀死,为了保护亲人而战,直至用尽力气,再也不能挥动剑才罢休。
她的父后与姐姐也当是如此,只有她。
只有她,靠着家人庇佑,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云见月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说:“他杀我姐姐时,说我姐姐并非皇族血脉,如今为皇太女,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与他说,他过去十年,怕也是时时刻刻担忧,哪天也被人杀进皇宫。即便我放过他,来日,他唯一的女儿登上皇位,也会因父亲皇位来历不正,被人赶下去。今日我不脏了自己的手,只盼他活得再久些,也好与我一起,日日品尝亲人离世悲痛,一生不得安枕。”
那人抱住女儿,浑浊眼中竟也有了浓浓害怕,看着真像被她说中了心思。
当时她觉得没意思极了,可她即恨恭王的狠辣,也恨自己懦弱,她十年如一日刻苦,好不容易,一把木剑练得也能杀人,事到如今,她竟不敢手刃仇人。
于是,她与柳言分开,独自走出皇宫,当她看着皇城外,百姓们来来往往,有挑着菜还背着孩子的妇女,有推着车的男人,还有一些恣意笑骂的少男,打着马儿玩闹的少女,脸上都是对生活的期待与向往。
人间烟火,太平盛世,不外如是。
上天不曾厚待她的母皇,明明她日日操心国事,生怕自己一时疏忽,就让百姓受苦,只有抽出时间与她玩耍,眉间才不会再深深蹙着。父后亦是体恤宫人,不许领头宫人刻薄,定时给宫人一笔钱财,放其出宫过自己的日子,亦常微服在民间施粥。她的姐姐,作为皇太女也不骄不躁,随着她母皇打理政务,不曾有过一丝错处,更从不曾以权压人。
可是天灾,何曾讲过道理,可笑的是恭王上位后,少见天灾,不过遵循她母皇的旧制,百姓反而安居乐业了。
但这天下不是皇族的天下,而是百姓的天下。
母皇说,天下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如今,她的子民放弃为她报仇了。
如果云见月是这个修仙世界,土生土长的本土女,她可以带着傲慢,毫无负担杀死恭王,但她不是。
胎穿过来,她失去了记忆,后来遭逢变故,她才想起了那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经历。
她在另一个世界吃着农民种的米,穿着工人做的衣,受过最好的教育,一遍一遍在书本上读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在这个世界同样吃用于民,高贵如皇帝,也不过是会生老病死的凡人。
她不能傲慢,她不能因所谓高贵身份,就忘了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