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时,清凉殿并非清凉殿,而是太和殿。
作为历代南越皇帝的居所,这座宫殿极尽华美之能,琼林玉树,玉阶彤庭,三步一金饰,五步一玉屏,就连侍奉的宫女内官都是衣着考究。
只是不知何故,登基不过一年,新帝便将太和殿改名为清凉殿,还遣散了宫中大部分宫女,过上了轻简的日子。这些年来,除了楚贵妃,皇上再未亲近过其他女人,似乎真的就此清心寡欲。
因此,当今陛下膝下子嗣单薄,除却瑾王殿下与青璟公主,再无他人。反观远在岭南的临淮王,美妾无数,前不久又刚得了第十五子。
大臣们一边忙着诅咒临淮王的儿子个个夭折,一边忙着上表启奏,言辞恳切委婉,翻译成大白话便是——尊敬的陛下,就算是独宠楚贵妃一人,这么多年宠幸下来,不说赶上临淮王的一年一个,十几年怎么着也该再多生一个了吧,怎么青璟公主以后就再没动静了?也没消息说楚贵妃不能生了呀?
急归急,臣子们也不敢明面上多说什么。起初,也有臣子直言自己的担忧,说临淮王虎视眈眈,陛下子嗣昌盛才是南越国泰民安之本,谁料此话刚出口,这臣子便被宰相袁朗指着鼻子骂居心叵测,挑拨离间。
之后没多久,这臣子硬是被宰相一党挑出了个错处,好好摔了个跟头。自那以后,大家都只好改在内心祈祷临淮王早登极乐,楚贵妃一胎三宝。
臣子们都看得很清楚,宰相从龙有功,陛下登基这么多年来,在其他地方都堪称纳谏如流,励精图治,唯有涉及宰相之事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傻到拼上仕途去得罪宰相?
好在,他们不敢说,却还有明折呢。
世人皆知,护国将军自幼便跟随皇上,只是这个自幼到底是多幼,是一出生便跟着,还是陛下在衔月山时便跟着了?没人敢传,也没人敢问,大家只能在心底胡乱猜测。
护国将军护着陛下登基,这么些年来,又呕心沥血地为陛下立了金鳞楼,训练三百金鳞卫,为陛下南征北战,从不说一句苦,邀一句功,哪里是宰相能比的?
可惜的是,明折并不知道这些朝臣内心的想法,也根本没为所谓子嗣的事在赵邝面前开一句口。
除了少有的几件事外,他从不反对赵邝的任何决定和想法,永远都持支持的态度。
匆匆步入清凉殿后殿时,他只在意陛下的身体到底有无大碍。
相识多年,他们早已熟悉到只凭脚步声便可辨认彼此。
“折弟,你来啦。”绣帐锦被之下,伸出一只苍白至极的手。
毕明将两根手指搭了上去,细细诊了起来。
明折跪在床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半躺在床上的男子:“陛下,您又做梦了?”
赵邝年过四十,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副年少清隽的模样,这些年来的劳身焦思使得他疲态尽显,只是运筹帷幄久了,那点松弛的皮肉间也可看出锋芒。
这点锋芒在黄袍映衬之下,显得更为扎眼,几乎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苏敛同样端详了好一会儿这位陛下,她没有行礼,而是微微偏了头,盯着毕明看。
赵邝的眼神不经意地掠过毕明和苏敛两人,笑着叹了口气:“不过是睡得久了些,瞧你们一个两个。谨儿这事办得也不好,没得把你们给吓着了。”
“陛下最近可服用过什么丹药?”毕明缓缓放下手,脸色有些凝重。
自那位皇后故去后,陛下便开始沉溺于各类丹药,这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一旁的小内官头也不敢抬,跪着禀报:“回毕大人,陛下最近未曾服用过什么丹药,每日的膳食也如常。”
“怎么了?”明折听出些不对,声音沉了几分。
苏敛也看出了些不寻常,前段时间进宫,赵邝看着虽也清瘦,但好歹脸色还比较红润,现在半躺在这华被之中,眉宇间竟隐隐有些黑气,完全不是刚睡醒该有的气血充足的模样。
毕明直言:“陛下这是中了毒。”
“什么?!”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除去明折之外,还有一道错愕的年轻男声混在一块。
众人齐齐朝那声音的源头望去,内殿门口,一青年正捧着一碗药,急匆匆朝他们走来。
来人正是赵瑾。
“毕师父,您刚刚说什么?我父皇真是中毒了?”赵瑾急急跪倒在床前,看向床上的人。
他语气焦急,俊美脸庞却不因皱眉而有丝毫减色,即使是深夜,也是衣冠齐楚,端方无比。
毕明和苏敛对视一眼,他们彼此心意相通,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句师父,这个徒弟,都不是他和苏敛想要的。
虽说赵瑾样样出色,甚至可以说是出色得过了分,聪慧至极,一点就通,对他和苏敛更是没有任何皇子的架子,时时刻刻都尊敬极了,但不知为何,他越是事事到位,滴水不漏,他们便越是难以亲近他。
“是,不过这毒只会使得陛下的脉象虚浮无力,极度渴睡,忧思缠身,除此之外,暂且没有发现其他的危害。”毕明斟酌良久,还是问了,“瑾王殿下,您是怎么发现陛下身体抱恙的?”
苏敛没有说话,不错眼地盯着赵瑾。若只是发现自己父皇睡得久了些,一般还不至于慌张到要瞒着宫中其他人,单独用空白的诏书召他们前来吧。
“今天下午我本想求见父皇,谁知从午时等到戌末,父皇仍未醒来,御医把了脉,说许是父皇这几日政务劳累才会睡久了些,但我心内总是不安,加之父皇双眼紧闭,极其痛苦,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众人沉默半晌,突然,皇帝哈哈笑了几声,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儿子:“你一片孝心,朕自然明白。”
突然,他话锋一转,看向毕明:“这毒可有解药?”
“这毒没解药,也不需解,过几天毒性自然就没了,”苏敛忽然开了口,懒散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她语带深意,借着道:“你好好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一般来说,这种药都是越干了亏心事,心里越有鬼,就会睡越久。”
明折立刻回头斥她:“阿敛,住嘴!”
“哈哈,无事,无事,这才是阿敛嘛,”赵邝嘴角带笑,眼中很快地划过一道暗芒,转头对赵瑾道,“好了,谨儿,既然无事,夜也深了,你先回去吧。”
赵瑾知道,父皇这是有话要对几位师父说,他恭敬地退了下去,殿内的两名内官也识相地离开了内殿,走时也没忘将门关上。
赵邝招招手,明折立刻起身将他搀扶起来。
“阿敛,毕明,你们来。”赵邝走向书桌,脚步有些虚浮。
他自案边抽出一张黄纸,将其在火旁燎了一下,上面立刻浮现出几行字迹:郎秦有异,近日来地动异常频繁,出现许多无名尸体,城内画皮制骨炼心等谣言四起。
明折嘴角微动,没有说话。
这是他几个月前便呈过的消息,由金鳞楼信部在郎秦的探子传来。只是这几个月以来,赵邝的态度一直是放任不管,不知为何偏偏现在告知了毕明和苏敛。
毕明和苏敛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见了惊讶。
郎秦靠近北境,虽北境与南越不睦,但这么多年来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怪事,莫不是北境人按耐不住了?
“本来朕是打算召你们商议,再让折弟先派几个金鳞卫去探查一下,但眼下出了下毒这档子事,此事便不得不慎重一些。”赵邝缓缓道。
苏敛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她瞧了眼毕明,实在担心那边的状况,便答应了下来:“那我和毕明替你去看看。”
毕明盯着明折,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终究还是跟着苏敛走了。
风声呼啸而过,满殿烛火摇晃不停,明折静静立在案前,不发一语。赵邝衣着单薄,脸上的神色在光影浮动间显得晦暗不明。
“陛下,小心着凉。”终究是明折打破了这片沉默。
“怎么,你是怪朕让他们去晚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在殿内响起。
明折跪下,低声道:“臣不敢,只是陛下,郎秦那边出事,宫中又同时出现有人要害您,臣以为……”
赵邝赤足披发自案后走了出来,停在明折前面,将他扶起,也同时将他的话打断:“折弟,我说过,在人后,你不必跪我。”
“我何尝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他回来了。”说到他这个字时,赵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寒芒,“二十四年前,他重伤逃窜至北境,我念着他与青里的情分,没下杀手,不曾想,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明折恳切道:“陛下,毕明和阿敛对前事一无所知,此番去郎秦,敌暗我明,是不是该告诉他们?”
事实上,他更想亲力亲为代替毕明和苏敛去查清这件事,好安赵邝的心,但宫中刚出了下毒的事,也是一团疑云,他不放心就这样走。
“不必!”赵邝一甩袖子,背过身去,“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我相信他们两个的能力。折弟,你也该相信。”
明折沉默半晌,只能道:“微臣明白了。”
赵邝坐回到案前,闭目养神了半晌,想起另一件事,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上午,袁朗又进宫了。”
明折皱眉抬头:“是为了袁释的事情?”
“这只老狐狸,就那么一个儿子,除了他的事,还能有什么事。”赵邝冷笑一声,“朕把信部收集到的证据甩在他脸前,他还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逆子年少无知,望陛下海涵。”
越想越气,赵邝一把将桌上的墨案拂到地上,啪地一声,整个墨案四分五裂,墨汁四溅,弄脏了整片柔软的地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朕难道还不够海涵?”
想到那个场景,明折不由攥起拳头:“仗着临淮王,他是越来越不知收敛了。”
赵邝以手撑额,斜坐在位置上,稍稍平息了些怒意,沉声问:“最近岭南那边有没有异动?”
明折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临淮王的表面功夫一直做得很好。”
“加派金鳞卫,岭南虽远,但这样的多事之秋,不能不防。”赵邝眉头紧皱,又想起袁朗和岭南的关系,加了一句,“袁朗这边,除去密切监视之外,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明折明白了过来,拱手道:“臣会派人去处理何玉姬,保住袁释。”
赵邝满意地看着眼前人,数十年的默契之下,只要一开口,他便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最关键的,他永远都做得很好。
解决完眼前事,赵邝放松下来,随意地举起一个琉璃杯,将里面的酒往嘴里倒,又递了一杯给明折,饶有兴趣地问:“看你的样子,是已经有人选了?”
——
看到只有明折一人出来,明桃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二师父和三师父是被扣留在了宫中?还是说,有其他事要干?
若真是有任务需要二师父和三师父,那一定是天大的事。明桃心绪有些乱。
“这几日楼中如何?”明折接过御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御卫牵来另一匹马,明桃立马回神跟上:“楼中都无事,青璟公主今天来了一次。”想了想,明桃又补充道,“信部来报,还未探查出何玉姬的具体去向。”
宵禁时分,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明折放慢了速度,身影在沉沉夜色中若隐若现:“传信,让他们回来,自去领罚。”
明桃呼吸一滞,领罚这个词的分量极重,领罚满三次的金鳞卫会被直接处死——看来何玉姬一事十分紧要。
她刚要应声,便听到明折声音沉沉地道:“换你和江遥去查。”
“三天内没看到她的尸体,你和江遥也不用回来了。”
明桃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垂首道:“是。”
她本该立马调转马头去查何玉姬,但心中总还挂念,憋了很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师父,二师父和三师父他们……”
天色熹微,长街空寂,唯有规律的马蹄声此起彼伏。
就当明桃以为明折不会理她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折淡淡答了句:“去郎秦了,短时间不会回楼里。”
郎秦是边境地带,靠近北境,难道是北境有异动?
但这些就不是她能问的了。
好歹是知道了他们暂时安全,明桃松了口气,匆匆拜别明折,夹紧马腹往洛南方向赶——师父说的三天,那就是从他那句话说出口开始计算的三天,三天后的这个时辰如果没有砍下何玉姬的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