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道,南柯一梦万般皆空。
可我手握大权,日日踏实,从未眼有空相。
年岁大了后,我会在秋日梦到夜闯太极殿那次,何等凶险何等莽撞。但是我此时正当年少,反倒甚少做梦,细算来,我只跌入过两次似幻非幻的梦境,醒来后只反复默念那句。
南柯一梦万般皆空。
竟似浮生眼前过,乱红迷人眼。
在大雾中见谢灵仙,是第一个梦。
香雾云鬓,白衣女子纤细柔美,赤脚于水面停留。
瘦骨花颜,水波未动,莲叶轻移。
蓦然回首却是谢灵仙无疑。
她拈着丝帕用手背微微遮住额头,眼中凄迷彷徨。
我在雾气中喊着谢灵仙,她却好似未听到,我心急如焚便跌入水中向她游去。好容易拨开水雾,却再没有谢灵仙身影,我浮在水面上,就如同第一次见谢灵仙时,似出水莲花,却只是狼狈。
我低头看去,水池下白骨赫然。
我心中大骇,再细细看去,只一朵沉底白莲华。我心中不知怎么的,浮出话来:她本该是去了的,却被我硬是拉扯着留住。
猝然惊醒,身边空无一人。
我惊慌失措地起身,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奔走出寝殿,那时雪霰未消,殿中尚有寒意,谢灵仙刚住进偏殿不久,吹着冷风染了风寒,那时我在门前站了半晌,又兀自回去了。
第二个梦,是在南山寺中。
深渊般漆黑中,一点红光像花瓣飞向高天,将黑暗照亮,赤红如血的曼珠沙华无边无际,在堆积成山的白骨上肆意生长,我的手上全是血,如烂泥一样紧紧禁锢着身体,不能往前移动半步。
直到一个头戴白色风帽的比丘尼,双手合十,盘腿坐于曼珠沙华之中,像梵音绽放的莲华。
她对我说:“不得渡你,来世再见。”
昏暗如幽潭的宝殿中,灯烛扑朔。
像是无数只睁开又闭上的眼眸。
像是无数只振翅而飞的蝴蝶。
流转了千年的梵音在神佛眼中倒悬,不间歇的经文从僧人们口中见到这万相丛生的尘世间,为何叹息,为何不回头,为何执着沉沦。
我穿过非相和实相的幻想,一步一步往前走。
既见菩萨,慈悲眼。
尽是妄心,尽是贪求,不能见。
非是落花入水而嗡鸣不止,作如是观。
心有忧烦则无处是极乐,一瞬欢喜即万物是极乐,轮回何解,行过万岁而复归原处。心有执,不离轮回,如朝露如闪电,幻灭而已,万世无解。
故而不求来世,不求顿悟。
只求这一瞬的解脱。
双手合十的我,闭眼见到的是我自己,可是抬头,却看到了她,有些人,拿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的解脱是她,只有她。
我们相伴几十年,她身上大小病痛不算少,唯独这次我隐隐觉得她似乎离死之一字不远,那种腐败的气息在她的身下蔓延,想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只想倾尽全力把她留住。
我会打动神佛吗。
我本不信神佛,我也不懂如何爱惜一个人,可是在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上的枷锁像是羽毛和花瓣一样被扯进了风里,站在她面前的是我,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也能看到自己。
仅仅只是,我和她。
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烦恼。
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也忘记了要去哪里,把自己交给本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一样往前走,前面会有困难吗,我不知道,可是一想到她在前面等着我,我就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在心底氤氲开。
因为她,我觉得快乐和平静。
所以我不能失去她。
没有她,就算这一生再辉煌璀璨,也不过是灰尘做成的危楼,它确实存在过,却因为没有她,而变得毫无意义。
我不在乎谢灵仙心中有几分留给权势,有几分留给我,我通通我不在乎,望她平安顺遂和生同裘死同穴,才是我的夙愿。
我们本就该在一起。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缓慢地一步,又一步,我走在这些宝灯香音之间。
在诡谲的平静和怅惘悲悯交替中,思念着什么呢。
曾有人说,帝王家,痴情冢,我并不觉得自己痴情,我只是一个孤身前来,为心爱之人祈愿的女人而已。
若是不得愿,若是漫天神佛能聆听到我的心声,那便让我也与她同去。
是不是有些缘分,在人降生时,便注定了,而后生生世世都未遗忘,那我不仅要求今生,就连死后轮回百转永生永世,我们都要像骨头和血肉一样交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