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鳞旒碎之翠风右臂骨,曳火灼羽之赫焰左腿骨,朔雪洑澜之明镜头骨。
都是云倾月精挑细选的,在真龙山珍藏了许多年的上品。
“它们分别取自青璧迅风兽、丹明炽鹰与寒漩璃凰,年限都在四万年左右,是目前最适合你们的魂骨。”
云倾月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可见生活中,能令她提起兴趣的无非就魂师修炼这一件事。
她停顿的间隙,火舞偷偷观察她的表情。
相较之前没什么太大变化。她五官生来清冷却美艳,即便素日不爱施粉黛,鲜红似血的瞳色已足够秾艳,此时凤眸中多了些认真,她是真心想把这三件魂骨送给他们。
“宗门大比也快到了。四元素学院的年轻一代中,你们是最有天赋的。”
她手指拨弄着龙骨玉坠,催动魂力,将三个木匣送至三人各自手中,“这次决出的下四宗,该换换了。”
风笑天不禁屏住了呼吸。“祖姑母的意思是……”
自古以来,七大宗门的名次很少变动。
上三宗,也被称为“天三宗”,唐、玉、宁三家从未变过;下四宗则分别是与雷霆学院并称五元素学院的象甲、炽火、天水与神风。
究其原因,五元素的靠山是蓝电霸王宗。
在元素学院确有相应实力的前提下,提携自己手下的宗门,对玉家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可五十年前,那场突发的劫难使蓝电霸王宗遭受重创,元气大伤,根本无暇顾及下四宗。恰在此时,武魂殿渐渐崛起,由它扶持的飞剑宗、火豹宗与星罗的白虎宗顺理成章地夺走了下四宗的殊荣。
而象甲宗也及时投靠了武魂殿,侥幸保住地位。
自那天起,五十年,年年如此。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冕下是要让我们……”火舞忍不住抬头直视她,惊疑的同时,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争下四宗的位置?”
云倾月并未多做解释,托腮注视着三个孩子,只一瞬,嘴角弯起,流露出轻浅的笑,宛若冰雪消融,如沐春风。
记忆中,某一幕画面与眼前景象隐约重叠。
彼时老龙是这么说的。
“全大陆的年轻一代,你们三个是最有潜力的。”
“这次宗门大比决出的上三宗位次,我要看到,蓝电霸王宗是第一。”
而她的回答是:
“父亲,我会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强攻。”
已经过去很久了啊。
她早已站在天下魂师的顶端,再无人可比拟蓝电霸王龙的荣光。
被岁月推向前方的,变成了她的后辈。
她也越来越像父母了。
“事在人为。我不会对你们做硬性要求,你们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云倾月慢慢道,“只需像我相信你们一样,完全相信自己的实力,尤其是你,冰儿。”
水冰儿一怔,抱着木匣,茫然地望向她。
“你平时对自己要求过高了。”
云倾月俯视着亭亭玉立的少女,语调平缓,“即便是我的霜呪龙王,在战斗中也做不到面面兼顾。”
“‘队长’的身份并不是决定性的,控制还是强攻,你要尽早找到你的答案。”
水冰儿咬了咬下唇,“是。”
“去吧。”
云倾月温声道,“天心在鹤山,去找他带你们转转宗门,我跟你们父母谈谈,记得一会儿回来吃午饭。”
“那我们先走了,祖姑母。”风笑天欢快跟她打了招呼,火舞和水冰儿也向她见礼,随后三人一起离开了龙王殿,当然是活泼的风笑天跑在最前面。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精力。
云倾月暗暗想,风家的血统真是强大,玉寒霄也是这样,虽是跟了母姓,但那张嘴若是没人管他便能一直说个不停,跟风笑天如出一辙。
其他玉家人大多寡言,就连玉罗冕也本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只是因有她在,才经常拣着那些轻浮的话语逗她开心。
玉天心和玉天恒更是如此。云倾月见过他们孤身在外的样子,跟与她相处时完全不同,一个赛一个冷酷。
至于玉元震,云倾月几乎要笑出来,他是玉家最能体现这个特征的人。
玉元震自出生就作为下任宗主被严格培养,他在老龙那挨过的家法比玉罗冕和云倾月加起来还要多数倍。
从小接受的教育令他养成了少语的习惯。凡说出口的都经过深思熟虑,考量周全,最大限度减少出错的可能,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宗门继承人。
唯有云倾月——唯有在面对云倾月时,他可以暂且放松对自己的禁锢。
“——那便说定了,多谢玉宗主,皇城商会必将履行承诺,还请宗主静候佳音。”
宗主那边,冗长的对话总算落幕。
云倾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心不在焉地握着酒盏,长时间的交际令她有些懒倦,但她走不了,副宗主总该要替宗主分担些的。
“累了?”结束谈话的玉元震朝她走来。
“累了。”她懒洋洋道,“我这个年纪,实在应付不来小孩。”
“玉念姝让你见的?”玉元震神色平淡,将她手心里的酒盅拿走,搁在桌角。“下次我替你拒绝。”
“不至于。”
云倾月懒得再就哥哥强制她戒酒一事发表不满,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龙首玉戒,心不在焉道:“四元素跟了玉家这么多年,理应关照一二……”
“阿云。”
玉元震忽然唤她。
云倾月擡眸:“嗯?”
玉元震看着她,说:“你原本不用做这些的。”
这和他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当玉元震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她的时候,他没法娶她。
但他可以让她做个悠闲度日的大小姐,不必困扰在世俗中,随心所欲地生活,由他来手握蓝电霸王宗的权柄,替妹妹遮挡一切风雨。
妹妹是他的软肋,是他无力时的承载,是他在九岁时,终于找回的缺憾的另一半心脏。为了能让云倾月留下,他甘愿做任何事。
而云倾月同意了。
同意留在玉家,同意让他爱他。
可这为她带来的又是什么呢?
云倾月垂眸,浅浅笑了笑。
玉元震不止一次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的回答始终如一。
“哥,我想陪着你。”
“我愿意的。”她轻声说,重复着自己的答案,“只要能让你不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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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山,霜凝宫,鸟兽俱寂,云漫天际。
“嬴虚。”
玉倾雪靠着宫墙,手中把玩着蓝色电流,冷冷道:“你做得过了。”
“与我有何关系?”少女不屑道,“我不过给他看了真相而已。皇血若是连这点事都不能接受,也不配称为皇血。”
“这不是理由。”
玉倾雪语气平静,“这次你能把他拖进雾魂,下次你就能骗他与你结契,再下次你就能通过他离开鹤山。”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逃走。”嬴虚嗤笑,“真是可笑,对你自己的封印都没有信心吗,雷皇斗罗?”
短暂的沉默。
“你不必激我。”
玉倾雪眸中毫无波澜。她淡声道:“万年前我能封九冠一次,如今就能封第二次。无论你怎样反抗,只要我在一天,九冠便是玉家的所有物。”
“你!”嬴虚的声调骤然拔高,再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玉倾雪!你凭什么这么做!”
玉倾雪晃动手腕,雷电四溢。
她的龙瞳冰冷漠然的一片,听见嬴虚的话,瞳仁微动,第一次有了情绪,泛起些大抵是嘲讽的,戏谑的冷笑。
“凭你们惧怕我。”
她轻声道,“凭你们赢不了雷皇斗罗。”
嬴虚气得怒不可遏:
“疯子!早知如此,以神魂填了九泉泉眼的便不该是他们,而该是你!”
“该死的雷煌旭龙王!”
她愤愤撂下最后一句话,没了音讯。
玉倾雪独自站在原地,冷漠盯着自己周围失控的雷光,沉默不语。
自她手心逸散的蓝色电弧在空气中腾跃飞闪,尾部火星四溅,拖曳出毫无章法的轨迹,一如少女脸上,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具好像裂开一条缝隙,叫人窥见暗处涌动的戾气。
少有的,玉倾雪感到烦躁。
不止因为嬴虚。
“咦?小师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师尊呢?”
远远的,她名义上“哥哥”的声音传来。
玉倾雪轻轻呼气,手指收拢,暴躁电火瞬间消散。
她开口时,语调仍是往常平淡。
“师尊事务繁忙,方才便回了真龙山。之前发生的事,我会为你们解释。”
玉天恒几步走到她身边。“解释倒不急,玉天心也没出什么大事,就是……”
“小师妹,你……”他显得有些迟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玉倾雪愣了一下。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玉天恒瞧着她神色,慢慢说,“但你和师尊仓促离开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是吗?”
玉倾雪往后一靠,稍许疲惫地倚上砖墙,墨蓝长发垂下,掩住她半边苍白的面容,“可能有点吧,抱歉。”
“为什么道歉?”玉天恒试探性地伸手,见她并未排斥,抚上她的额前,把少女蹙起的双眉轻轻揉开。
“小师妹,其实你和师尊真的很像。一遇到事情,你们都喜欢憋在心里自己承受,从不与别人多说一句。”
玉倾雪闻言,意外地抬眸看向他。
“师尊自有她两位兄长百般呵护着。”玉天恒开了个玩笑,“但是小师妹,你也有师兄,你总不能把我和玉天心当空气吧?”
他说:“在哥哥这,你永远不需要道歉。哥哥只想知道你不开心的理由,以及,哥哥怎么能帮你解决它。”
玉倾雪怔怔地望着玉天恒。
春寒料峭,一阵凉风迟迟卷来,轻缓幽远,像无形的双手安抚地拂过她的脸颊,又将她的发丝温柔撩起。
她在恍惚之中看见一万年前,没有雷皇斗罗,也没有蓝电霸王宗,有的只是一个迷失的灵魂被暴风雪带领到了她的面前,那男人气度不凡,即便见到她的真容也镇定自若,笑吟吟地对她说,姑娘是我此生仅见的美人,终身待在这风雪之地未免暴殄天物,不如随我一同,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是否得你心意。
那时的她懵懵懂懂,被外来的人一下子激起好奇心,连名字都没有,就跟着男人离开了极北之地。
男人一开始只与她兄妹相称,后来又帮她取了姓名,随他姓玉,名倾雪。她初入人类社会,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常常闹出笑话,他便耐心教她。她为自己惹下的麻烦道歉,他笑着说,在哥哥这,妹妹永远不需要道歉。
后来,人类的规矩她懂了,名字的含义她也懂了,可那人却早已死在她怀里,用血迹斑驳的手摸着她的脸,恳求说阿巳,我们的玉家只能交给你了。
于是有了雷皇斗罗,有了蓝电霸王宗,她为玉家扫清了一切障碍。
人生真是奇怪。如果那一日,没有那场猛烈的暴风雪,她没有遇见他,身染冰霜,却仙姿佚貌、笑容温润,一双眼睛清澈无比的玉观雪,这世界该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玉家还会是玉家。
她还会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