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还没亮,田弄溪就被人喊起来。
一行人抬着棺材浩浩荡荡出发,沾亲带故的嚎两嗓子,再逼几滴泪下来,仁至义尽。
棺材“轰”一声坠入地下,铲子在哀声中不停扬起又落下,土坑逐渐鼓成土包,哭声慢慢止了。
黄氏被女儿搀扶着,佝偻着身子撒几捧土,沙子从合不拢的指缝不留情面地流走,成为田牛死后的容身之地的少之又少。
田弄溪跟着撒,粗粝的沙硌得指尖通红。
她站在刚砌好的砖墙边看自己的手指,边闷头撒边想——
纸片人哭纸片人,好奇怪。
温热的触感搭上手腕,田弄溪抬眸——是黄氏,她还盯着坟墓,话却是对身边的孩子们说的,“走吧。”
田农乐应下,转身拍了拍手,歇脚的乐手就把家伙儿拿起来了。
田弄溪擦手的时间,唢呐已经奏响。
大家乌泱泱地来,乌泱泱地走,埋着新旧骨的坟墓恢复沉寂。
田农乐和柳田氏一左一右搀扶着黄氏,田弄溪则是揪着田耀祖的衣领跟着他们。
黄氏偏过头抵着儿子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田农乐侧脸顿时姹紫嫣红,半晌才回话。
他说话正巧撞上唢呐停止的间隙,声音顺着风飘进田弄溪耳朵里。
“……我让她回去歇着的。”
黄氏又说了些什么夫妻一体之类的话,田农乐面色不虞,脸色黑得田耀祖频频偷瞥他,黄氏也不再多说,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田弄溪扫了眼身后,庄家人没来,庄家几个面熟的小厮也撤走了。
庄雪翎本人也只是送了尸体来,那天晚上就不见踪迹。
丈夫的父亲离世,居然连出殡都不来送。
外人看来,这是桩足以津津乐道的丑事。
田弄溪暗暗思忖——莫不是和田农乐撕破脸了?
可想起那日她多事去庄府“告密”时的场景,庄雪翎的情真意切不像假的。
思来想去,田弄溪猜测当日庄雪翎只是面上不信,实际上背地里早就派人将此事调查了一遍。
可若是证据确凿,为什么不和离?
即使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确定此事的真假,以庄家的势力,一个农户出身的穷秀才有背叛的苗头,扬了便扬了,何须做表面功夫。
田弄溪飞快瞥了眼田农乐,怎么也瞧不出他有什么让人甘之如饴的地方。
回到田家,棺材走了,人却还聚着。
幸好出完殡主家只用再准备白天的宴席,田弄溪房间里多出来的床被撤走,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给所有人倒完茶,她关上房门,背靠在门上,犯了难。
遵循“五服”制度,爷爷离世,孙辈要服齐衰一年。
堰朝的风俗,服齐衰者,孝服右肩上需钉一块三指长的红布,既是体现孝道,也是告诉他人自己正在戴孝,凡佳肴美馔、贝阙珠宫都是不能碰的。
她穷得叮当响,别说吃好住好,就是吃饱睡足都难,自然也没机会为了这个犯天下之不韪。
可她不仅要卖菜,还要摆摊,穿着孝服难免被觉得晦气,影响生意。
正愁着,眼睛不经意扫过床。
田弄溪愣了下,径直走上前,站在床头盯着一处“啊”了声。
床上的枕头本是装了枯草的,睡起来扎人得很,在长年累月中只剩了薄薄一片,每早睡醒都弄得她脖子“离家出走”。
它极薄,因此下面藏了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也是田弄溪把自己的小金库从枕头下拿到了柜子里藏着的原因。
可眼下这枕头不仅比印象中的高,中间还凸了一部分,像有什么东西藏在下面一样。
田弄溪以为是前两夜睡这儿的人落下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拿开枕头,被眼前熟悉却又不该出现的东西惊得呆了一瞬。
好一会儿,她才看见旁边摆着一封沉默的信。
田弄溪将信拿起来,信封上的字遒劲峻拔、力透纸背——
“田弄溪亲启”
不熟悉的字,出现在枕头下更是让人惊疑不定。
她快速拆开信封,手捏住两边往里看,被厚厚的一打纸挡住了视线。
只好往外倒,重见天日的物品散落一床。
田弄溪从一堆物品里摸索到薄薄的信纸,蹲在床边将其打开。
纸不小,只写了一行字:
“逢变故,不日回。”
没有落款。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翻来覆去地看这张纸,终于在信纸背面看到一行藏在最下面的小字。
仓促的连笔和正面沉稳的字迹略有不同,潦草却不凌乱。
“另附三千两以备你不时之需。”
看到这儿,田弄溪倒吸一口凉气,把信一丢翻起了床上的其他东西。
让信封爆炸的罪魁祸首就躺在不远处,她眼疾手快地拿近,三捆卷着的银票无声控诉着信封内狭小的空间。
一捆十张,三十张,三千两。
快速数完,田弄溪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感觉立刻被沉甸甸的银子哄好了。
毕竟什么东西比得过真金白银呢。
田弄溪妥帖地将银票安顿在目之所及处,看起了其它东西。
她捡起信封外熟悉的步摇,手无意识逗着流苏。
兜兜转转,从庄雪翎那坑蒙拐骗来的步摇居然又回到自己手上。
可能是有人觉得她只当了五十两太亏本了。
田弄溪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眼神落到不远处的玉佩上。
她拿起来仔细瞧了瞧,终于在脑海中挖到眉目。
是初见时林峦腰间挂着的玉佩,之前从未仔细看过,如今才知道这玉佩是由两个契合之玉镶嵌而成,她手上的这半个镂空刻着图案。
她站到窗边借着日光看玉佩,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猜不出是什么。
窗户正对着小院,田弄溪的影子被日光照得悠长,路过的胖大婶看见,站在窗前喊她吃饭。
田弄溪应了声,匆匆将林峦留下的东西尽数塞到柜子深处,想了想,又把玉佩拿出来挂在身上。
挂里面不过分吧?有急事还可以当了。
田弄溪点头肯定自己。
吃完饭,来参加出殡礼的客人大多离开,只余几个亲近的亲戚和近来家里也有大事的留在田家帮忙。
人不多,但都是穷苦百姓,干起来活来毫不含糊,不出一个时辰田家小院内连鸡屎都被捡干净了。
送走坚决不留下来吃饭的客人们,田弄溪撸起袖子准备去县城一趟。
停了几天的鸡腿得继续送了,她明天就准备恢复摆摊。
田农乐带着田耀祖离开一个时辰后,她趁着黄氏回屋的空档出了门。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田弄溪被晒得心里烦躁,路过小河时毫不犹豫地走近。
前脚刚蹲下,后脚系统突然出声,“宿主你要干什么。”明明是千篇一律的机械音,却因为尾音的颤抖让人莫名听得出一丝紧张的味道。
田弄溪这才想起来还有个系统,状若无事地说:“什么都不干。”
“宿主,有事好商量嘛,菜菜突然离开的时候就是给宿主谈条件去了呀。”
掬了把清水扑完脸后,田弄溪问:“什么条件?”
“鉴于之前的传统呢,宿主是只能按照初始条件做任务的,没有成功就得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因意外离世就是真正的死亡,再也回不到原本的世界了。”系统特意将声音压低放缓。
一阵死一样的寂静后,田弄溪抓住一点问:“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在这个世界?”电光火石间,希望之火点燃她的双眸。
田弄溪瞳孔亮如星河,强烈的希冀让她选择性地忽视了系统的卡壳。
大锤八十,小锤四十;
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要是既不喜欢看电视,又不喜欢数学,可以对着月亮大喊床前明月光,就算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也可以握着手问how are you。
她嘴里嘟嘟嚷嚷的,直到被系统紧绷的机械音打断。
“宿主,菜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噢。”
“说。”
“这个世界只有宿主一个穿越者,请尽情大展拳脚吧。”
田弄溪听见手指被自己掰得嘎吱响的声音。
系统继续说:“宿主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呢。”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勉强笑了两声,田弄溪叹气,“为什么是我?”
系统高深莫测地说,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
简直是槽多无口。
所谓人和,不会就是因为她无父无母吧。
就算她是孤儿,也不带这么玩她的啊。
“回去了我要投诉你们。”
“宿主,我们倒闭了~”
“……”
田弄溪起身的动作一顿,又蹲回石头上,淡淡问:“所以你谈了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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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芹那磨蹭了很一会儿,从县城回来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田弄溪小心翼翼推开门,看到院内没人后才猫着步子进院关门。
她刚关上门,主屋便传来苍老的声音。
“二娘?是二娘回来了吗?”
田弄溪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被自己生撕下来的红布条往肩上一按,洪亮地应了声。
黄氏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看着孙女肩上岌岌可危的布条叹了口气,问:“你去哪儿了?”
田弄溪说县城,说完正想解释,黄氏自顾自又说:“你这丫头,去县里了也不说声,我药让你姑带走一半,眼下快没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说话大喘气,精神眼看着是没前几天好。
田弄溪怕她出什么问题,忙应下说自己明天去拿。
二人正站在院内说话之际,刚关上的门突然被急促叩响。
田弄溪现在对敲门声有些应激,外面的人刚敲没两下,她就火急火燎地走上前开门。
直到看见屋外站着的人时,她心才放下来。
田弄溪微弯着腰,问:“你怎么回来了?”
谁成想,一阵足以惊扰整个田家村的大哭瀑布一样泄了出来。
田耀祖哽咽:“二叔和二叔母和离了。”他鼻涕糊到眉毛上,一边乱擦一边嚎,“他们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