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花了多久,她们终于安定下来,打破宁静的是肠胃的喧哗。她们一起愣住,然后笑出声,在动荡之后的笑反而更用力,好像要把前面的鲜血全部掩盖过去。
“我们煮汤圆吃吧?”
“姐姐回房间了,顾西洲不会这么快回来,我们一起吃吧。”
窗外已经听不见雨声了,也没有雪白的闪电,明意跟着谢南知走到厨房,那把刀还躺在水槽里,上面鲜红的血迹提醒她今晚发生了什么。并不是菜刀,是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握住它的人要怀着怎样的决心才能在手上划下深深的伤口呢?
在等待水开的时间里,谢南知用平静的口吻开始说过去的事:“不要觉得我姐姐为了活着去讨好顾西洲像一个笑话,其实我也是。”
她们除顾西洲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笑话。谢南知闭一闭眼,怕眼泪从眼睛里流下来,她不想显得自己太软弱:“我们的父母出国了,所以把我们像垃圾一样丢到了这里,但是,但是那时候顾遥对我们很好。”
要回忆那段时间,几乎毫不费力。顾遥那么宠爱她胜过爱谢南微,姐姐更懂得去看别人的眼色,而她浑然不觉,邀宠像喝水,被顾遥抱在怀里说她是一个小天使。顾西洲变成一个灰白的影子,躲在她的身后。她变成太阳,遮挡所有人的光芒,照亮所有人的晦暗。
她那么幸福的时刻,原来要用后面的不幸来抵消。
“我以为她喜欢我,是因为喜欢小孩,她只是想让顾西洲知道,她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谢南知这样说着。水终于烧开了,她提起汤圆把它们一个个扔下去,庆幸水打断了她,能够把哽咽藏起来。
她明白自己不是恨感情里存在不纯粹的部分,她是埋怨顾遥太快露出马脚,暴露出只会扮演顾西洲母亲的事实。过去对她的好悄悄地一笔勾销,顾遥只要试探出顾西洲的心就可以把她轻轻放下。
怎么能践踏一个六岁小孩的心呢?她什么都不明白,不像现在能够淡然处之,那些天真的爱和依恋全都变成耳光,扇在十五岁的谢南知脸上。
“明意,你不要变成这样,她也不会在乎你的。”
"我知道。"
谢南知的话结束得好快,明意探出头看紧闭的房门,又缩回去:“谢南微怎么办?你要给她端一碗吗?”
“她不需要。”
明意终于理顺思路,在顾西洲割腕时发出尖叫的人是谢南微,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不受控制,躲进房间里拒绝再交流,那血液仿佛是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她害怕看见血。”
谢南知的眼睛弯起来,像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刚才的“姐姐”二字很快褪色失去效力。
明意分不清谢南知对谢南微究竟是什么感情,也许像她面对明薇,既爱又妒又艳羡,父母尚在人世陪伴在身边,爱和恨都有准确的出口。也许谢南知还有一点恨,恨谢南微明明应该跟她更亲昵,却走向了顾西洲。
“好。”
明意最后向房门投去目光,她看不见一墙之隔的谢南微狼狈到几乎可怖,蜷缩着跪坐在地上,用牙齿把手指咬得血肉模糊,眼泪滑落到胸口也浑然不觉。
雨已经停了,她们捧着碗坐在餐桌上,周围安静得只剩不知名的虫子在大叫。谢南知拧亮台灯,两个人的脸在黄色的灯里被照得暖意融融,她咬一口汤圆,雪白外皮里的芝麻滚烫。但她不想大声呼气,她害怕破坏掉这份静谧。
但明意忽然开口了:“你和顾西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南知的动作顿住,她不错眼地望着明意,想要分辨对方究竟是怀疑她还是担忧她,最后还是温顺地垂下眼皮,在心里编写着不出错的借口。
真相血淋淋的,说出来太沉重太无趣。她也算不上完美的受害人,她害怕自己会被问住,为什么她没有保护好过去幼小的自己呢?受害者的检讨怎么罪恶罄竹难书?
“说不出来的话,就不要说了。”
谢南知被她打断了思绪,茫然无措地想难道明意就这样看穿了她的软弱吗?
如果明意是顾西洲,她会变成这样吗?像明意这样的人,只会成为凉丝丝的绸缎和透光的纱,没有棱角,明意怎么能赢呢?
*
顾西洲这一次依然坐在后排,顾遥从后视镜里看她,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美丽得无生气,像昂贵的树脂娃娃。鲜红的血在她身上尽情地流淌着,顾西洲闭上眼睛,像感觉不到痛,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顾遥觉得心痛,上一次把顾西洲搂在怀里感受生命的重量是十年之前的事,她那么爱惜的孩子就这样践踏她的心,把她用尽全力保护的血肉轻松地划开,神经断开的时候会有多疼呢?
“我把明意送回家,好吗?你要我怎么做?”
顾西洲没睁开眼睛,顾遥却不能不看后视镜,她的女儿微微地皱一下眉,她就不得不等待答案。她偶尔也觉得,十年之前她遇见的只是披着她女儿的皮的怪物,她的女儿早就被怪物吞噬殆尽,那么活泼爱笑的坐在她腿上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她倾尽所有心血,怪物也还是怪物,没办法表现出人类的感情吗?
“太晚了。”
顾西洲的声音好轻,几乎出口就消散在空气里,顾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余光瞥见她手腕处还在出血:“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究竟是时间太晚了,还是送走明意太晚了,还是询问她的意见太晚了呢?红灯变绿,顾遥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跟着导航打方向盘,往医院驶去。
顾西洲靠着椅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走得那么急,出门时还能瞥见在不远处充当木头人的楚憬。对方看见她这样狼狈会想说什么呢?罪有应得吗?
楚憬怎么能为了明意演这种狗血戏码,她们的感情就好到这种程度吗?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可以这样死心塌地忏悔吗?
那顾遥呢?顾遥的忏悔怎么来得这么晚呢?为什么到这一刻才问她,要不要把明意送走,如果她说不,顾遥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在另一个女儿面前扮演圣母玛利亚吗?把在她这里亏欠的爱投到另一个人身上,反正她已经是没办法挽救的破洞娃娃,爱她没有用。
她是一个黑洞。
她做这一切,难道顾遥就会因为她的伤口不靠近明意吗,顾遥什么都清楚。她越伤害明意,明意就越惹人怜爱。顾遥看她,像看全然陌生的野兽,包容她只是让她放下戒心的小手段。
握住刀时手没有发抖,现在却抖了起来。即使缠紧绷带,血还是会涌出来,神经细细密密地痛着。这一点痛,和被抛弃的痛苦比起来算什么呢?
“楚憬好喜欢明意。”
一不留神,这句话就从她嘴里跑出来,顾西洲用一只手托住那只被缠起来的手,露出微笑:“谢南知也喜欢明意,明意更适合做顾西洲,是不是?”
顾遥不接话,打着方向盘寻找停车位,不去看顾西洲的脸。在这种诡异的安静里,顾西洲的笑意更深,她不再说下去了,让话题就停在这个难堪的时刻。
“怎么年纪小小,学人家割腕,是不是学业压力太重了?”负责缝合的女医生一边开玩笑一边打量着两人,顾遥无奈地笑了笑:“我是她妈妈。”
顾西洲不说话,好像感觉不到痛楚,顾遥也没有把家丑外传的爱好,也沉默下来。拿完药,她把注意事项问了一遍又一遍,连医生都不耐烦,才停下来。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爷爷?”
话音没落,顾遥又看见她的手,深吸一口气:“我们先回去吧。”老人身体不好,换季时也常住院,顾遥并不太担心,何况和老人没什么感情。结婚半年,文栋就出了车祸,连骨血也没留下半点。
他们还没亲热到产生嫌隙,先失去了再走下去的机会。老人暗里埋怨她克夫,不愿见她,但文栋的遗产一分不争全让给了她。也许不接受那些钱,就能骗自己儿子还活在哪个看不见的地方。
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她带着顾西洲去扫墓,在那里碰到了两位老人。他们盯着孩子看了半天,想从她身上看出文栋的影子,怎么可能。顾西洲是她和前夫的孩子,和文栋没半点关系,但孩子就是孩子。
那时候顾西洲已经不爱笑了,一双大眼睛阴森森地望着人,眼白眼黑都可怖。可老人偏偏喜欢,把顾西洲抱起来问她孩子叫什么,抱一会就嫌沉放回地上,又再抱起来。
她像处理一个过季的货物一样处理了顾西洲,把可怕的孩子送到她不熟悉的老人手里,顾西洲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每一次都这样,顾西洲只会用眼神求救,好像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就没有回旋余地。
如果用眼睛,起码能骗自己,是她看不清,而不是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