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意站在大门处,握紧行李箱的拉杆,踌躇着不敢进去。
原因无他。
无论是身上那件蓝色的穿了三年的牛仔外套,还是刷得泛黄的球鞋,身上那个盗版的印满运动品牌LOGO的包,新买的一百多快的行李箱——在这里好像都显得不过如此。
这是坐落在郊区,挨着高等学府和各类高等文化娱乐设施的高等住宅区。别墅一栋一栋地散落着,被鲜花和树木簇拥着,路灯和铁门都是欧洲古典风格。
漂亮、精致、典雅。
一切都是她过去十五年人生从未接触到的美丽事物。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踏进去,它或许要成为她的家了,毕竟现在她无路可去了。
“是客人吗?”
有保姆模样的女人从里面出来,殷勤地为她开了门。
她是客人吗?明意短暂地陷入恍惚。不是的,她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只是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缘关系才不得不来到这里。在这一刻,哪怕已经走到房门前,还是想要转身逃跑。
“既然你不是我哥的孩子,还是回到你的亲生父母那里去吧。至于我哥的孩子,那家人也还想养着,你就过去跟着一起过好日子吧。”
姑姑坐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望着电视上播放的画面,不愿意看她一眼,不知道是电视剧真的过分有趣还是不愿意面对明意。明意一直隐忍着,像之前每一次不得不委屈求全的时刻。
直到她被姑父推拉着往门口走,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在被拉出门的那一刻,她瘦小的身体里忽然生出了巨大的力量,她抓住了门框甩开姑父的手。她跑了回去,回到姑姑面前,用她从来没有用过的尖锐的声音:“他们给你钱了吗?多少钱?”
“你什么意思!”
姑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用力把手上的水杯往桌上一砸:“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能虐待你吗?你知不知道你爸妈多有钱,比我一辈子见过的钱都多!他们总不能继续让你过苦日子!”
“要不是你才是真正落难的凤凰,我都恨不得把我自家女儿送过去!”
姑姑已经开始称呼那些人为“你爸妈”了,她好像从这一刻就被从明家剔除出去。压在三口之家的头顶太久了,能够甩掉她这个包袱是好事。但姑姑对她足够好,人不能不知道感恩,她咽下那些没有理由的问句。明意掉下眼泪来,她不说话了,转头闷声地拉着行李箱往外走,在姑父喋喋不休的嘱咐后坐上了车,从白天一直到黑夜,就这样一直坐车到了某个车水马龙的城市。
“对,我是客人。”
回忆停止在这刻,明意露出礼貌的笑容来,对上对方的眼睛,然后在对方的帮助下把行李箱拉了进去。
外观足够惊艳,没想到别墅内更加漂亮,干净得反光几乎可以当镜子照的地板,四处都一尘不染,灯光很亮,完全照出她的落魄和不自在。
“你就是明意?”
有穿着完全不日常的华丽小礼服的女生朝她走来,对方有一张很漂亮的面孔,只是表情看起来并不是欢迎她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既然不一样就安分一点,不要捣乱知道吗?”
她开口,声音清凌凌地落在空气里,回荡在走廊里,像是鞭子反复抽打在明意的身上。
“你过来的时候消毒了吗?”
漂亮女孩蹙着眉,看着明意,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鄙夷。
明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站着不动,等待对方再给她新的问句。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走过来拉住漂亮女孩的胳膊,冲她友好,至少比刚才的女孩看起来友好地笑了。这两人看起来才是漂亮别墅的主人,她是碍眼的一粒沙子。
“你是明意姐姐吧?我是谢南知。”
短发女生开口介绍自己,又伸另一只手抓住刚才的漂亮女生。女生不自然地挣开谢南知的手,转头怒视着明意:“你专挑这个时候过来,真是可恶!你专心想要破坏我的生日吧!”
生日?明意的目光落到对方的裙子上,顿时明白了她为什么穿了这样的一条裙子——纯白的珠光小礼服,上面点缀着珍珠,优雅从容得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我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刚好在今天过来。"明意的声音平静下来,她性子软,容忍着对方一直踩,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如果你不满意,我现在就可以走。”
这句话当然是气话,因为明意根本无处可去。她身上只有姑父临出门前给的三百块以及平时省吃俭用的零花钱,加上也不过一千块。
“没事的。”谢南知像是真的害怕她走开,先伸手抓住她的行李箱竿,拉了进去。女生哼了一声,也跟在了后面。谢南知把行李箱放在了沙发边上,抬手看了一下时间,纯白的手表在她细细的手臂上驯服地趴着:“我们还是先过去吧。”
那个动作好潇洒好漂亮,明意没有办法想象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
“去哪里?”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出门时,明意看见了台阶下等待的车子,顿时失笑——她刚才还在担心这么晚了出去能不能打车,浑然忘却了还有司机的存在。坐上轿车,明意转头去看窗外飞逝的树木和闪亮灯饰,这里的繁华是她未曾见识的,她格格不入的模样应该也引人发笑。
不过半小时就到了目的地,明意跟在两人后面下了车。一路上,她的“奇怪”打扮自然受到了不少注目礼。
明意被两人领到了二楼,楼下传来钢琴声,音乐流淌着,鲜活而美丽的音符好像在跳跃,让人好奇谁能弹奏出这样的曲子。她不由得朝下面望了一眼,可什么都还没看见,就被谢南知拉了一把,谢南知垂着温顺的眉眼:“你看着路,小心别摔了。”
明意当时以为对方是在关心自己,应了一声,乖乖地盯住脚下的砖块边缘。
她被带到某个房间,女生把她按在椅子上,叫来人给她做造型,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任由他人拿着瓶瓶罐罐在她脸上涂抹,又拿来好几件裙子在她身上比对,最后敲定了一条黑色吊带小礼服,上面订了数不清的珍珠亮片,让深沉黑色里开出大朵大朵的鲜花来。
“她怎么能穿黑色?”
在造型师拉着她转圈察看效果时,她听见女生气急败坏的声音。
“谢南微,你不要闹了,顾西洲又不在这里。”
谢南知的忍耐也已经到了尽头,她的语气不重,但谢南微一下就静了,没人注意到明意的愣神。她的表妹也是叫薇薇,明薇。
最后造型师姐姐把她的头发扎起来,编成了复杂的丸子头,耳边落下几缕发丝修饰脸型,看上去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美丽。明意对着镜子打量一秒就移开,镜子里的人快要摄取她的魂魄,她在今天之前没法想象自己变成这样的人,拿再严苛的目光也没办法挑剔她。
谢南知过来领着她下楼,明意走下去,在玄关处看见了一个人,旁边还有一架钢琴。那个人伸出一只手在钢琴上随意地按压着,流出来的音乐却出人意料地悦耳。她也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长及脚踝,也是吊带,只是剪裁简单别致,看上去不如明意身上那条裙子华丽,却更为内敛沉静。
她垂着头,两边长发散下来挡住表情,只能看见一点雪白脸庞:“快过去。”
谢南微应了一声,明意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对方脚上——对方赤足站在冰冷地板上,应该会冷的。注意到她目光,对方抬起脸来看她,眉眼细长,高鼻红唇,五官漂亮又透着冷调,像是眉眼含着郁色的病美人。
“快过去吧。”
她柔声叮嘱明意。
“好。”
明意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向前走去,却在走出去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方,女生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淡淡地笑了。明意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勇气,她大步向前走去,直面着接下来不知名的挑战。
另一边是人满为患的大厅,钻石灯璀璨着照射着,下面男男女女端着酒杯轻声交谈,气氛融洽。
女人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对她说:“你就是明意吗?”明意点头,对方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吧,我们对西洲已经很有感情了,不舍得她回去,加上她的亲生父母已经过世,以后你们就好好相处吧。知道吗?我不想让西洲尴尬,所以对外称你是我朋友的孩子,好吗?”
对方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明意没说话,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应该说什么才显得妥当,她索性低头看着黑色裙摆上的花朵。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顾西洲,真是好名字。
女人没等待她的回答,没看她的表情,将她推至高台上,笑着和大家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的孩子明意,她父母都去世了,我来替他们照顾她。”
下面响起一片的赞颂和讨论,他们明面上笑着,无数探讨的目光的落在明意的身上,她不是在这里生长的优越花朵,不能得到赞赏目光,只有隐约嘲讽将她刺得鲜血淋漓。她的自卑和怯懦符合女人对她的每一句描述。
“好了,你先进去吧。”
女人揽住她的肩膀,往里走,在众人的目光不能触及的地方快速放下手:“你进去坐着,别和西洲闹矛盾,多让让她知道吗?”
顾西洲。
这个名字再一次出现了,她被众人包裹着,像是易碎的水晶,是被爱的极致。
明意生出好奇,心中却不免酸涩,如果没有意外,她才应该是顾西洲。女人没有给过她意料之内的任何柔情,却反复地强调着另一个女儿。
她慢慢走回楼梯处,穿黑裙的女生仍然站站在那里,谢南知和谢南微也站在那里。
“那个女生——”
谢南知先看到她,捅了捅谢南微,三人便一起看过来。
谢南微冲她走过来,语气非常不客气:“你和西洲姐好好说话,别说什么有的没的。”谢南知也跟着谢南微走过来,看向她的眼睛里含着担忧:“你可以先去二楼,那里有休息室。”
两人都不想她和谢西洲有太多接触。明意将眼神投到黑裙女生身上,顿时明了——对方就是顾西洲。能够待在这里,和姐妹两人有不错的关系,再加上两人刚才那一席话,看来对方就是顾西洲了。
谢南知和谢南微有先有后地走开。
明意站在原地,思索着应该去哪里,明明她才是这个家庭缺失的一份子,现在却像是变成了最可恶的卑劣的小偷——每个人都让她退步,让她为顾西洲留下呼吸的空间。
只有她知道,她才是被逼至悬崖边上的那个人,摇摇欲坠,时刻要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