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钏心中一跳,忙把目光低下去。
针式打印机的翻盖一开,原来是色带断了。
老领导谭为民谭局留下的好习惯,办公用品绝不浪费。
他自己带头,办公用纸写到边边角角都填满了,方才拿去粉碎。
所以色带这种消耗品,他们也是修了又修,成子钏修色带的技术甚至可以去爱普森应聘。
领导的队伍就在前面,来不及修色带了,于是拿了个原装的出来。
但换色带也要时间——
色带打久了起荷叶边,尼绒丝勾着撞针,一时需要慢慢拨开。
冯科心最急,耐不住性子,见领导来了的当口居然出了这种差错:
“快点,快点。”
一个劲儿在边上催。
见她既不会干这个活,又在边上扰人心智——
成子钏也难免有些烦躁,她察觉到自己的状态,赶紧调整心态,把注意力全放在手头的活上。
余光见慰问的队伍先从大厅绕了一圈,本想从侧边的指纹通道进办公区——
但是人太多,不方便,便选择退到门口,重新从员工通道进来。
这个小插曲让成子钏缓了一口气。
指甲勾起旧色带。
队伍从大厅绕到员工通道。
成子钏从交谈的声音里感受到他们迫近的距离。
廊道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领导队伍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刹那——
成子钏将针式打印机的翻盖合上。
独属针式打印机的那种有序的撕拉声传来。
冯青城定了一口气,笑脸也因为这个插曲显得发自真心:
“哎呀,领导们真是辛苦!这么晚了还过来!”
她的这句问候被埋在一侧乍然而起的争吵声里。
斜倚在办公室门口的演员此时发挥了功效。
在领导队伍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针对政策吵到了最高潮。
戏是有点过了,但领导们也不能不理。
转头看着他们,都伫了步子。
江局看不惯这些,铁了脸问这时候在干什么。
他们中间一人机敏,演技登峰造极,装作才发现领导的样子,恰到好处地回神。
一脸歉意:
“哎呦,真不好意思,各位领导,正在讨论一个政策。”
刘局的注意力被他们抢过去。
刘局江湖阅历足,颇有意味地问:
“你们辛苦,你们中心留了多少人?餐饮报销工作做好了吗?”
冯科的招呼显得无足轻重。
打印机滚动的声音掩盖了她的失落,低头——
见成子钏手指抚着滚动出来的页纸。
原来是她赶紧趁着这个当口试着打印一张测试页出来。
针头左右游走。
成子钏朝队伍探一眼。
陆浮闲的眼神又投了过来,他这一眼不同刚才,像是确认了彼此在互看——
顺带把他身边江局的目光也拉了过来。
摄像机和照相机从几个角度拍过来。
闪光灯于四周亮起,如一出十面埋伏。
电视台的摄像机像一个方盒,漆黑的镜头,从柜台的大理石台面上探进来,几乎是要压在成子钏脸颊上。
OCR的机器也准备好了,苏主任白天和成子钏只对过两遍,犹显生涩。
晚上却异常的顺利,一个操作,一个讲解——
有种当年一起打游戏的和谐感。
苏吉和成子钏不同于别人。
他们两个能够酣畅淋漓地享受游戏本身。
往往是成子钏打野,苏吉中单。
默打游戏两个小时。
进退得宜,丝滑到极致。
一如现在。
住院清单跳上OCR的电子框,再到系统,出来的数字和医院的清单总费用几乎是一致的。
陆浮闲在刘局边上。
一双眼睛像是扫描仪一样看着那扫上去的清单。
显得异常的严肃认真。
苏吉一边看着成子钏操作,一边一步步解释。
最后指着住院清单:
“这样我们再通过OCR扫描出来的清单项目内容,比对住院清单出来的清单项目内容,再比对我们库里的药品、诊疗目录,就跳过了原本录入核对的这个步骤,最后只要根据清单再比对差错细节,把库里的总费用调整到参保人提供的住院清单总费用,基本初审的环节就完成了,报销比例直接按照我们系统走。”
刘局皱着眉头,似乎没有听懂。
但他也不是含糊的领导,思考了过后,走到成子钏身后,背手低头,看着住院清单总费用,又指了指OCR上面的总费用——
“23605.76……23300.35……”
他自行念了出来,“就是最后差了三百多。”
苏吉赶忙称是: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指着材料说:
“这个我懂,那三百多差在哪里,你们现场对给我看看。”
苏吉一愣,指着屏幕讲解的手僵住了。
演示的目的是为了展现这两年不断完善的OCR,不是为了做单子的——
科里对得最快的安品鹿,一份两万多的住院单子,极限也要做个二十来分钟。
他看向成子钏,成子钏没有片刻犹豫,从抽屉里掏了把长尺核对起来。
耳边是快门声,摄像机的摄像头从柜台外顶过来,直抵材料上方,几乎是要顶到她手边。
才对了一分钟,办公室的秘书便催促起来:
“子钏,你快点,快点呢。”
冯科顶不住压力,也催:“快点!”
刘局随口一局:
“我们的业务操作都要更熟悉啊!”
苏吉垂头,像是想要和她一起看。
但就像游戏节奏忽然被打乱,配合没有适才默契了。
他一个近视眼,驼着背抵进屏幕又垂头看材料,晃神。
指来指去,反而干扰了成子钏的速度。
正在这时,一只手点在屏幕上。
陆浮闲的声音从四周围乱糟糟的声音里穿过来。
像是武侠小说里面的“传音入密”:
“这里。”
他眼皮垂抬的幅度不大。
而且很稳。
一边看着她手里的住院单,一边看着屏幕,住院单的字很小不清晰。
他似乎是凭着感觉。
成子钏跟着他的指,对着位置,一下子就找到了。
“下一页。”
他的指节滑过屏幕,两三分钟的样子,滑到最后。
23605.76。
成子钏脸都热了。
刘局正在同江局说话,到最后才在窄小的柜台旁转头,注意到了陆浮闲的动作。
“高材生就是高材生,对了,说到这个OCR吧,江局说我们之前的OCR和我们的系统已经磨合好了,但听说国家系统不能直接用各地的OCR,不知道陆总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陆浮闲笑了笑,他一手撑在放打印机的柜台边:
“我们汪总今天没有来,他之前就是做这个报销OCR的,我们对接各个城市,每个城市都是自主系统,包括您刚才说的同当地城市OCR的磨合度都有不同,我们落地前也考虑到这点,但大部分地区都是手工核算,我们的建议是先铺开,以核对总金额以及结算金额为主。”
“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用Excel,把数字输进去,再加加起来?”
成子钏听了这个话懵了。
苏吉到底火候不够,一张脸唰地通红,显然也是没招了。
很多时候的尴尬来得锐利,是因为瞬间的安静。
办公室刚才催促的姑娘对着摄像师傅说:
“待会儿把这句剪掉!”
原本声音不大,但安静使得这句话很清晰,甚至带点招摇的力量。
刘局的脸色也变了。
陆浮闲微微退身,笑着思考了一下:
“刘局这句话正好提醒了我。刚才刘局问的那个问题,各地的OCR就像自己制作的一个小型APP,报销材料从各种小型APP上扫描出来,最后变成一份Excel,国家系统读取的就是转成‘Excel’后的数据,这是一个‘笨办法’,但却简单实用,适用性强。”
刘局见自己“歪打正着”,显得也很高兴了。
江局和陆浮闲似乎是有种默契,两人相视一眼。
见陆浮闲化解了这种尴尬,江局便适时笑引着:
“刘局,我带您看看我们的结算氛围。”
合影几张过后,浩荡的领导队伍就从柜台迤逦到走廊。
十二点半。
刚才山海一般集中而来的压力顿时散了。
那四个闲散人等看到领导队伍离开,也不再讨论政策,换了衣服拿了包走了。
四周忽然间清净了下来。
成子钏感觉到一阵疲惫。
她仰着脖子,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怕被同事看见,她打开抽屉,摸了一张一次性发热眼罩。
想休息个一刻钟。
眼罩是白的,感觉里的光线有些不老实。
爱普森打印机忽然动了,针头摇动的声响。
成子钏将自己的眼罩拿下来,往右一看。
陆浮闲斜坐在她右手边。
将那打印机遮掉了一半,触到了重启的按钮。
他抱着臂膀,回身看着那针头游走,一张测试页空打了出来。
他看着那测试纸打完才回过身。
像是怕再触到什么按钮,往前挪了一点。
成子钏仰着脖子,遇着他倾身的视线。
忽然觉得这个角度有些不适,工作服里是一件低领的线衫。
锁骨在身上刷着存在感。
随着呼吸起伏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