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体育课上第一次说过话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易折星都在车上默默观察着陈琰。
那是她无意间发现的。
原来陈琰的家和自己的在同一个方向。
当时易折星正坐在车上翻科普杂志,那期的杂志很有意思,是她最喜欢的昆虫专题。
尤其,配上了一张螳螂捕食小蛇的插图。
小小的昆虫能捕食超出自己体长那么多倍的动物,这让易折星觉得奇妙不已。
她细心地从书包里拿出亮色索引贴把那一页标好,等再一抬头,车窗外挎着书包的白色身影一晃而过。
易折星下意识趴在车玻璃上往后瞧,就见陈琰在不远的人行道上略垂着头,正往前走着。
黑色的车玻璃在他身上蒙上一层黑雾。
陈琰像是什么都没想,放空似的走在那条路上。
易折星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却因为有些摇晃的车子和他脸上的白色纱布阻碍了视线。
他走得很慢,道路两侧急速倒退的绿色不断将他推远。
易折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直到转弯,陈琰彻底在她视线里消失。
易折星回过神,车座上的杂志敞开在她翻到的那一页。
书页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她蹭到,书角被无规则地折起、压住,已经停留了一段时间。
易折星倒抽了口气,手忙脚乱地抚平,又欲盖弥彰地合上全部的书页用双手覆在书角,紧紧压住。
到车停下,她才敢把手移开。
哑粉纸的材质油亮光滑,画面鲜亮,螳螂捕蛇的大图正居中心,栩栩如生。
唯独右下角页码处的一道折痕,出现得很突兀。
三次元的破坏横冲直撞进图片,残忍地斜穿透螳螂后腹,留下一道痕迹,生生将人的视觉截断。
纸页略略翘起,破坏了整个画面的美感。
亡羊补牢的做法没有用。
易折星叹了口气,手指在那道折痕上轻轻摸了摸,才拿上书包下车。
她抓着没能装进书包里的索引贴走进教室,路上想到她的螳螂,又想到破坏了她螳螂的陈琰。
脑袋装着事情,就没多余的心力指挥身体。
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迈进前门,忘记了从后门进去,确认一下陈琰是不是真的没到。
她想抬起头从前面看看后排,冷不丁跟其他人对视,又急匆匆地收回了视线——
看来她还是擅长从后脑勺观察别人。
好在陈琰亲自用行动告诉了易折星,他当时确实没到。
因为他又迟到了。
第一节课打了预备铃,英语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陈琰踩着点进门,往自己位置上走。
英语老师眼尖,叫住他,所有人都跟着转头看向他。
易折星也趁乱,把头跟其他人扭向一个方向,看见了陈琰。
英语老师原先想说什么,但扫了扫他的脸,又让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易折星就看着陈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后来老师要开始讲课,就让所有人都把头扭回来。
易折星就很自然地、很听话地把她的脑袋转了回去。
把书翻到要授课的那一页时,才确定了一件事情——
走路的速度真的没有坐车快。
*
那天过后的每一天,易折星都会在路上看见陈琰很慢地走在车后面。
然后她会记忆很好地让自己先一步走进教室后门,谨慎无比地再看一眼陈琰的位置。
没人。
一开始是好奇,再后来或许成为了习惯。
又或者这已变成了她稀奇古怪、他人无法理解的小游戏,是她无聊的消遣。
她隔着车窗,很隐蔽地、很大胆地看着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每一个早上。
有时候会是易建德或薛蕾送她上学。
这种时候她要少看两眼。
因为如果知道了陈琰是她的同学,那薛蕾应该会很热情地带上陈琰,他们会坐上同一辆车。
那就太可怕了。
因为陈琰走得很慢,所以迟到的次数也很多,挨罚的次数也变得很多。
陈琰拿着书包没能进门,被班主任要求站在外面听课,常常都是一站一上午。
他又一次站出去的时候,易折星听见周边的同学嘀嘀咕咕地说:
陈琰他爸妈要离婚了。
陈琰上回挨了打,车也被职中的那帮人砸了,所以才天天迟到。
易折星停住笔,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当时在小巷子里,陈琰手里还推着一辆歪歪扭扭的自行车。
她想,原来在陈琰被汽车远远抛在自己身后之前,是骑着那辆车上学的吗?
易折星认为自己知道得有点晚。
她正想着,前排的同学已经站起回答了问题再次坐下。
轮到易折星,她条件反射地起立,连害怕也忘记了,更不知道老师在提问什么。
于是很快,易折星也拿着自己的书站了出去。
走廊里,陈琰背着身体站在矮柜前,背挺得很直,摊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
易折星看了他一眼,站在另一侧,离他很远。
天气转凉,逐渐入秋。
为了通风,走廊的窗户大敞着,不仅有些凉丝丝的露气,天气差的时候还有雾霾飘进来。
一切景物都显得灰蒙蒙的,让人感到压抑。
易折星站了一会儿,手指尖有些发冷。
她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盯着窗外,任由脑子里的想法乱飞。
她不明白。
走廊的环境慢慢变得恶劣、不适宜生存,教室里既有空气净化器,温度也更舒服,走廊作为曾经的偷闲圣地,已经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身的优势。
为什么陈琰还一直故意迟到,呆在走廊里?
他不怕感染上呼吸道疾病吗?
这么想着,易折星惊恐地倒抽了一大口气。
凉气直直灌进肺里,刺痛了喉咙,她被呛得咳嗽连连,觉得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浓烟味。
一时间打乱了呼吸的节奏,易折星捂着口腔,咳得带着身体都在震颤。
那边的声响吸引了陈琰的注意,他看见那颗圆滚滚又毛茸茸的脑袋埋得很低,又看见她抖个不停的肩膀。
片刻,他收回视线。
但那不大不小的声响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止不住的咳嗽听起来还有些可怜的意味。
于是陈琰又重新看回去。
就在易折星咳得泪花直冒,扶着矮柜站不直身子的时候,她听见陈琰说:
“要关窗吗?”
像早晨的雾气一样,很凉。
易折星没工夫抬头搭理他,支起一只手臂随便摆了摆。
陈琰盯着那只挥得乱七八糟的手,心下觉得好笑,抬手关窗的时候,表情也真的松动了一些。
窗子沿着滑道哗啦啦前行,易折星也终于重新换上了气,耷拉着脑袋喘息。
她听见动静,揉着眼泪抬起头。
另一侧的窗户已经关闭,陈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在离她很近的位置,手臂伸展,越过矮柜,扣着窗框正往关闭方向拉。
见她抬起头,陈琰也下意识地转头。
两人对视,易折星的动作一瞬僵住。
稀薄的雾气横隔在两人之间,她眼眶里含了一圈生理性的泪水,陈琰的样子在视线里模糊不清。
像她无数次在车玻璃里看到他一样。
隐隐约约的。
微弱的皂香飘进鼻尖,陈琰的气息很干净。
易折星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因为这过近的距离尖叫着、挣扎着,偏偏她的大脑宕了机,动弹不了身体。
最后是悬在脸上的手指,凭借着肌肉记忆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易折星在看清他的同时,脚已经向后撤了半步。
但陈琰比她先一步收回视线,松开手指的同时,留给她一个后脑勺,转身走回了另一侧。
窗户因为被惯性带着又前进一小段,很快撞到窗框,发出闷响,关上了。
易折星舒出一口气,迟钝的神经反应过来,才紧张得心脏咚咚乱跳。
一下一下,重重落下,似要掉进她的胃袋里。
扶直了后仰的身体,易折星眨巴着眼睛惊魂未定。
头顶的课间铃却冷不丁地打响,刺耳的铃声要掀翻天灵盖似的,又在她心头重重一击。
易折星猛一激灵,哆嗦着闭紧了眼睛,手也因为应激下意识地要捂上耳朵。
但没能捂上。
因为就在她的身体想要屈膝抱着头蹲下的时候,易折星听到从陈琰那里,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声。
易折星回了神,理智帮助她放下了手,也捋直了身体。
剧烈的紧张和惊吓让人肾上腺素狂飙,心脏乱蹦的同时,易折星的身体被一种异常的热气笼罩,手指也回了温。
她攥了攥有些黏的手心,听见陈琰说:“不回去吗?”
陈琰站在那一头,皱着眉,眼睛却弯起一些弧度,盯着她的目光探究而稀奇。
易折星呆呆的,因为惊恐眼睛也无意识地睁大一些,看着他,脑袋还没能转明白。
“下课了。”陈琰又说。
陆陆续续的学生从各个教室出来,四周变得不再安静。
陈琰的声音夹在环境音里,听起来很不真切。
易折星微张着嘴巴眨了眨眼,看见英语老师走向另一方向的背影,才生硬地说:“啊…哦。”
她拿着书,又乱七八糟地走回教室,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易折星从水杯里连着喝了好几口水,右手贴着心口抚了抚,一直到第二节课上课,才从接二连三的惊吓中平复下来。
她心有余悸地想,陈琰这个人怪可恶的,在她的地盘上还敢这么吓唬自己。
理智进一步飘回身体的时候,她又反应过来,陈琰不光吓了她,还嘲笑了她!
易折星想到这里,从窗户看向走廊。
陈琰依旧背着身子站在矮柜前,白色的衣领间露出一截脖颈。
她盯着他眯了眯眼睛,用自认为凶狠的眼神瞪他了一记。
走廊处的陈琰像是有心灵感应,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作势就要转身。
易折星兔子一样迅速低下头,在草稿纸上煞有其事地乱涂乱画,心虚极了。
她胆小得很,虽然不敢抬头观察情况,却捏紧了笔在写了陈琰名字的地方大大地划上叉号。
陈琰,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