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有多早？

早到十年前，高一，开学第一天。

云江一中是云江市最好的高中，而高一1班是最好的高中里最好的班级，坐在1班的几十个人，自然是这年中考考得最好的学生。

周岐就在1班。

刚开学第一天，周岐早早来报道，给自己挑了一个第一排最中间紧靠讲台的位置。他本身就是安静的人，是以并没有和其他同学交流，坐下后就安静翻阅刚发下来的新课本。

班上其他人也是，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就不存在交流，也像害怕被其他先看书的同学甩下似的，虽然是开学第一天，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安静地看书，教室里安静到只有课本翻页的声音。

就是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两个女生的说话声。

他没在意，仍旧低头看着课本，但到底还是被女生那一声大嗓门的“下午别忘记和我一起吃饭！”震得抬起了头。

周围其他人也是，纷纷抬头去看门口。

被那么多目光注视着，女生恍若不觉，甚至轻轻冲班里笑，似乎是在和他们打招呼，可她不在意他们回不回应，转过身蹦蹦跳跳走了。

周岐和其他同学又一齐低下了头。

开学第一天其实没上多少新内容，但到底是1班，各科老师还是留下了不少作业。

周岐习惯了在学校就把所有作业都写完，因为他和奶奶住的屋子很小，一点动静在小小的空间里都会被放大，如果他带作业回家的话，奶奶怕打扰他学习，无论刮风下雨，天热天冷她都会到外面，然后估摸着他写完作业了再回来。

周岐便养成了放学后留在学校写完所有作业再回家的习惯。

小学，初中，基本上放学后半个小时不到班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但今天，班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女生。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从门外进来，她是来找留下的另一个女生的。两人悄声说了几句话，在周岐觉得聒噪的时候，教室里又重新静了下来，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重重的声响。

他着急写完作业回家给奶奶做饭，所以并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只希望她们能快点走，让他安安静静写完作业。

天色将暗时，周岐收拾了书包回家。

他和周彩玉租的房子在云江最大的城中村里，因为只有那儿的房子最便宜。

回去的路上，还没上楼，周彩玉就跟有顺风耳似的，在二楼探头：“回来啦？”

周岐冲她笑：“嗯，我回来了奶奶。”

-

开学一周，学校的一切周岐基本都能适应，只除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开学第一天朝班里大嗓门喊一声，引得全班都朝她看的那个女生。

她不是1班的，周岐也不知道她具体是几班的，但她经常来1班，来找自己朋友。

认识时间太短，大家彼此都不熟，也因为1班都是些只知道学习的人，所以课间班里特别安静，大家要不就在低头睡觉，要不就在专注写作业，很少有说话声。

但每次那个女生来，班里就会有点吵。

她是个话多的人，来就坐在她好朋友的位置，絮絮叨叨地跟她好朋友说话。

“这小说里的男主就跟有病似的！”

“我们老师留的作业我不会写……”

“数学好难啊！我学不会！”

“校门口新开了一家螺蛳粉……”

她什么都说，尽管音量已经克制到很小，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还是能从侧后方清晰地传入周岐的耳朵。

她的好朋友不觉得她吵么？周岐还在低头写作业，却被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弄得很烦，于是他这么想。

他周围的几个人好似也对这个聒噪的女生稍有不满，因为周岐有次听到他们说：“这女生怎么不在自己班里聊天？”

周岐也在心里这样问。

他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买一个耳塞，但还没等他把耳塞买到，耳塞就已经用不上了。

不是因为那女生不来了，班里安静了，而是因为班里的声音更吵了，带耳塞没有用了——开学两个礼拜，大家都渐渐熟了起来，下课后不再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写作业，而是搬着凳子，去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坐着说话聊天。

下课后，班里随处可见扎堆的脑袋，只周岐侧后方那一片，人数最多，声音最大。

是那个女生的好朋友的位置，此刻那一群人围在那个位置跟前，将那个女生和她的好朋友围在中间，聚精会神地听那女生说话。

“那男生上课玩手机，教导主任都悄摸站他旁边了，他都没发现，还在一个劲儿的往手机屏幕上点，然后教导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男生还以为是同桌拍的，骂了一句，等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回头，魂都被吓飞了……”

“放学了以为没人了，在教室里牵手，结果被返回来的老师抓了个正着……”

“那本小说可好看了，虽然是青梅竹马，但是爱而不得……”

……

她什么都讲，无论讲什么，都声情并茂，再没意思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格外吸引人。

于是周岐眼看着围在那一圈儿的人越来越多，连他周围坐着的几个男生，下课后都搬着凳子坐那儿，兴冲冲地听她讲话。

甚至有天她大课间没来，下午放学来1班门口等自己好朋友的时候，班里人还问她：“今儿怎么没来我们班呀，你不来我们可无聊了。”

女生冲问话的人无奈一笑：“英语课听着单词错了五个，大课间被老师留下来背单词了。”

不是觉得她吵吗？周岐纳闷。

于是一次大课间结束，那女生回教室后，周岐不经意问曾说过她吵的两个男生，可男生现在却说：“不吵啊，任喜这人特别有意思，你和她熟了你就知道了。而且有她来班里说说话，班里总算没那么无聊了，我还希望她天天多来咱们班两次呢，要是她能进1班跟咱们一个班，那就更好了。”

任喜。

那是周岐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但那时候他在想，她最好还是别和他一个班，因为他喜欢安静。

高一期中考试后第二天，周虎又找上了周彩玉，问周彩玉要钱，没拿到钱后，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摔了个干净，被周岐打跑之前，他指着周彩玉和周岐放狠话：“老不死的，小畜生，你们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周岐不怕他伤害自己，因为周虎现在打不过他，他就害怕周虎趁他上学，来找周彩玉，伤害周彩玉。

那两天，他甚至连觉也不敢睡，满脑子在想，他该怎么办。

他甚至在想，要不他不上学了，就在家保护周彩玉好了。但周彩玉不会同意的，不会同意不说，得知他有这个想法，周彩玉大概会特别特别生气，也会特别特别难过，甚至责怪自己——所以周岐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学校了，走之前他向每个邻居交代，让大家帮他留意着点奶奶。

晚上没睡觉，再加上心里有事，周岐眼睛还在书上盯着，但却看不进去任何内容。

于是大课间，他闷着一口气趴在了桌上，周围依旧吵吵闹闹，周岐不觉得自己能睡着。

但耳边传来女生声情并茂的讲述一本虐恋小说的声音，渐渐的，伴着她的声音，他居然睡着了。

周岐睡到了上课，连铃声都没听到，还是同桌敲了敲他的桌子，才把他叫醒。

他以为是自己太困了，才睡着的。但第二天大课间女生没来，班里依旧吵闹，他想着再小睡一会儿，不然上课依旧听不进去时，趴在桌子上半个小时，上课铃声响了他也没睡着。

周岐不信邪。

可等到第三天时，女生来了，伴着她的说话声，他又睡着了。

于是在那一阵儿晚上睡不着的时间里，周岐每天都在学校，听着她声情并茂的嗓音小眠。

担忧了好久，周虎没有动作后，周岐放下了心，晚上终于能睡着了，到学校后自然不用补觉，但他却已经习惯了她的声音，也习惯了由她带来的热闹了。

她依旧来1班来得很勤，每次一来班里就格外热闹，他依旧每次都不凑过去，安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作业，看书。

但他不觉得烦了，也偶尔控制不住对着书本和作业发呆，听她讲自己看过的小说，在她讲完一段后问“你们知道为什么男主要这么做嘛？”后，也会跟着想，为什么。

意识到自己走神后，周岐会立马强迫自己继续专注，可那一片儿的笑声太大，他没办法忽视。

-

邻近期末，班里的氛围变得压抑。

作为最好的班级，最好的学生，大家都有自己的骄傲，没人想比别人差，没人想垫底。

于是整个班级又变得像刚开学时那样寂静，不管上课还是下课，每个人都在学习。

又一节数学课下，周岐在整理自己的笔记，忽然听到身旁的邻桌聊天。

“该死的期末，害得我连大课间的休闲时间都没有了。”

另一人应和：“谁说不是呢，我已经好久都没见过任喜了。”

她和他们班其他人的关系，好像比他和班里其他人更紧密。真要比起来，她比他更像1班人。

周岐手下的动作不停，却在想，她确实好久都没来过班里了，每次找她好朋友，也只是在门口探半个身子，冲里面招招手，然后就在门外等着。

铃声响了，他收了乱七八糟的思绪，专心投入下一节课。

周岐不敢自诩聪明，他之所以能取得不错的成绩，是因为他付出了比其他人多很多倍的努力。

但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努力的人，就正如他此刻所在的1班，他努力，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同样努力，所以他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但连着几天高压学习下来，就算人受得住，他的眼睛也受不住了，看一节课的黑板或长时间看书后，眼睛就酸涩疼痛。

心知是用眼疲劳，周岐便在下课十分钟人少的时候去外面走走，看看远方，放松一下眼睛。

此刻他站在回字形走廊上，正低头看一楼放着的两盆巨大的绿色盆栽，头顶突然有说话声。

“任喜，你最近挺奇怪啊，之前你不都跑1班找你好朋友嘛，怎么最近改来我们班了？”

他顺着声音仰头，看到了三楼，自己对面的位置，倚靠着两个女生。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手上捏了一撮自己的头发，饶有兴趣地在手指上缠着，嗓音带笑：“快期末考试啦，我去人家班打扰人家学习多不好呀。”

“那你来我们班怎么不说这话呢。”

“切，你们班16班，我们班17班，都菜市场似的，十个我去你们班也打扰不到你们学习。”

“那你也不复习去，不怕期末考试考得差过不了一个好年啊？”

用手指卷头发的女生笑，俏声道：“过不了一个好年？开玩笑呢，我爸妈对我的期望就是开心快乐健康成长，我就算考0分他们也不会嫌弃我笨的。”

“那你呢，你对自己没期望？”

“有啊。”

女生站直了身子，认真道：“我对我的期望就是一直做一个开心的人咯。”

她们说完，上课铃声刚好响起。

17班在4楼，女生留下一句“我走了”，就风风火火跑走，及膝的校服裙摆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周岐对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他想，其实他很羡慕任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