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鸢很小的时候开始,慕容延钊每次哄她的话,就富有其独特的幽默感。他会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一件事物的积极面。比如容鸢发现自己一跟人动怒吵架就会开始发烧,慕容延钊就安慰她说,这是因为她太聪明,大脑“过载”了。她便产生了后来她说给温无缺听的那个误会————她以为自己是机器人。也是由于这个抽象到离谱的安慰,他后来被李筠追着,绕了自家院子好几圈也没躲掉,直到被李筠追上,被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才终于能停下。
再比如,他们没有向她隐瞒过她的身世,他们收养容鸢的故事一直是容鸢幼时的睡前故事。如果这个睡前故事是由慕容延钊来说,他往往会再补充一些话。他会说至少她们可以肯定容鸢的妈妈不是故意抛弃她的,一切都只是意外。并且,不幸中的万幸,她妈妈的求生意志能撑到进医院生下她,因此她的生日是确定的。慕容延钊用这脸点来向她证明,她和别的孤儿不一样,她有母亲的爱,也知晓自己的来处。
话语是有力量的,容鸢还是会难过自己的出生带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但又因着她的认知里,这个日子同样又带有属于她的幸运属性,因此她可以坦然庆祝自己的生日。这点哪怕是李筠最终带着弟弟离开了她们的小家,只剩她和慕容延钊一起庆祝的那几年,也没有改变过。
容鸢真正不过生日也就这两年的光景,赋予了她的生日以别的含义的人,已经记不住她的生日。慕容延钊太痛苦,以至于保持清醒对他而言变成了巨大的折磨,悲痛到达上限时,他便受不了了,甘愿变得疯疯癫癫。他逃了,容鸢就不能逃,容鸢暂停了学业,搬到疗养院附近,开始将自己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花在疗养院里。
她过去的导师找到了她,那个爱给她分享自家金渐层猫咪照片的胖老太太,试图对她提供帮助,让她靠雇佣别人来减轻自己的负担,就算不能回去实验室也没关系,至少不要让自己的精神垮掉。她感谢了导师的好意,但还是拒绝了。导师无奈,只能为她推荐了可靠的心理医生。
她前年没过生日,送自己的生日礼物就是主动敲响了心理医生诊疗室的大门。
她去年也没过生日,一是她不肯主动说自己的生日是几号,二就是寒香寻最终通过朱鱼知道了日期,却也放弃了劝她过生日的想法,只给她煮了碗面。那碗面很像李筠以前会为她煮的中国传统的长寿面,寒香寻一撇嘴,说“不是”。
今年她没有理由再推辞寒香寻要为她庆祝的的提议,老老实实戴着硬纸板折的帽子,坐在寒江寻隔壁,接受了温无缺端上来的蛋糕,很普通的草莓蛋糕,上面插满了顶着轻快舞蹈的烛焰的细长生日蜡烛。
容鸢吹蜡烛的时候皱了下眉头,总觉得小温总的蜡烛数量插多了,可还来不及数,温无缺就把蜡烛都拔掉了,随手堆在桌上。她着急要拿刀切了蛋糕,分一块给“嗷嗷待哺”的寒江寻。
温无缺挑了草莓最多的一块蛋糕,给了寒江寻,又分了奶油最少的一块给容鸢,理直气壮地说:“喏,你不爱吃奶油。”
容鸢是不爱吃,她不记得自己有特别爱吃过什么东西。
寒香寻把那叠蜡烛扫进了垃圾桶里,开始往桌上摆丰盛的饭菜。天不收领着姚药药来的,还多带了一个蹭车的周蔷。朱鱼一家三口最后来的,冯夷还没落座就开始扯着嗓子吼:“香寻,你这做菜减盐减油的臭毛病跟哪个资本主义王八蛋学的?”
“大哥,你再这么吃下去,迟早给如之都带成高血压了。还资本主义的陷阱呢,学姐可是本地顶尖中医,怎么嫁了你这么个医盲!”寒香寻嘴皮子利索,怼了回去。
容鸢看着寒香寻家的客厅里挤满了人,一时觉得胸口有点闷,想带着蛋糕悄悄去阳台透口气,一回头便给那觉裤脚被拉扯。她低下头,看到一只比格犬对着她摇尾巴。
容鸢跟着比格犬走了,走进寒香寻的卧室,打开了通往主卧阳台的门,站在了一间空旷的公寓里。这间公寓现在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布局,一眼就能望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有意思的是这不做任何隔断的屋内,浴室和卫生间倒是各有各的门。————奇怪的是,这样的干湿分离,却没有在中间预留更衣的空间。比起这个,更吸引她眼球的就是另一扇门,她觉得推开就能走到阳台。
“我一猜你就在这里,”容鸢还没靠近那扇门,便听见寒香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房间太空的原因,甚至有一点回音。寒香寻从容鸢身后的门钻出来,身上还穿着围裙,右手还握着锅铲,“我知道你受不了太吵的地方,跟我来。”
容鸢下意识先低头看了眼脚边,比格犬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她抬起头,寒香寻已经走在她前头,现在是换寒香寻给她带路了。
那扇门后确实是阳台,这间公寓的阳台被改成了一个加装了纤细护栏和玻璃推拉门的阳光房,目测过去有15平方米那么大。
“喜欢吗?我当初特意改的,担心小祖宗考到这里来,离家远一些休息不好,就把这里买下来了。”寒香寻解释道,“但是她争气啊,考上家附近的重点高中了,这里就闲了。”
“很安静。”房子里太空,家具也没有两样,令她印象深刻的只有房中央天花板上审美有些犀利的水晶吊灯,这情况下,容鸢也没法子违心说自己喜欢这间公寓。
两个人离开了阳台,又回到屋内,寒香寻拿了串钥匙给她,说:“那就好,安静就好。生日快乐,这是你今年的礼物。”
容鸢看了眼已经关上的入户门,经过改造后与门把手融为一体的分明是一把带电子猫眼的密码锁,也就是这个机械钥匙,其实也用不上。
“谢谢。不过为什么送我房子当礼物?”容鸢好奇地问寒香寻。
“餐厅马上要开始装修了,装好了还要为了开业做准备,我虽然不让你操心前厅的事,后厨你可不能含糊。你住这儿离餐厅近,方便些。刚好我也没装修,也没摆家具,这房子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任你打扮。”寒香寻说。
容鸢看看床铺上方的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又回头看看厨房区域摆放得井井有条的各类锅具,视线落在茶几上展开的笔记本电脑,和电脑需要的一些配件,突然发现回过神来,这房子已经是任小温总打扮的状态了。她倒不介意温无缺往她家捯饬各种奢侈品,温无缺打扮后的这个家确实很接近一般人的家的样子了。
打破宁静的是一连串不肯停止的门铃声。容鸢想问寒香寻是又找了谁来,视线里却再无寒香寻的踪迹。容鸢突然僵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叫她迈不开步子。她咬牙盯紧了入户门,一道金色的身影从她旁边经过,径直走向了大门口。
温无缺打开了门把手上方的电子猫眼,小屏幕上浮现出一团模糊的影子。距离太远,容鸢看那团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她想问温无缺门外是谁,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玄关前,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按住了温无缺的肩膀。李鸢面无表情地面对着温无缺,摇了摇头。
门铃声还在持续,小屏幕中的影子却愈发模糊。容鸢几次尝试张开嘴,均以失败告终,她的脸上仿佛被覆上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不仅张不开嘴,还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在快要窒息前,她本能地想伸手扯掉脸前的障碍,却根本抬不起手。她觉得她好像抬了,但双手像棉花一样轻飘飘地使不上力,做不了任何事。
体内的温度逐步升高,皮肤表面的灼烫越发清晰,但她整个人又分明是被冻住的。
这肯定有哪里不对。她肯定知道这种感觉,她不能着急,所有这些不好的感觉终究是会过去的。容鸢想着,放弃了一切努力。
“小心点。”寒香寻从后扶住了差点瘫软在地的她,轻轻拍拍她的手臂,说,“没关系的,这里很安全。”
耳畔的门铃声停止了,容鸢惊慌地看向门前,屋内的东西消失了,玄关处的两道声音也逐渐淡去。这间公寓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小小的毛坯房里,比格犬、温无缺、李鸢都不在了,电子猫眼的显示屏也暗淡了下去。整个房间里,只有寒香寻还在。
寒香寻不知何时已经转到她身侧,双手依然稳稳扶着她,托着她手臂的掌心持续传来鲜活的热度。
“寒姐。”容鸢尝试喊了一下,确认她的声音和呼吸一起恢复了。
寒香寻不说话,只是抬手摸摸她的头顶,然后主动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容鸢弯着腰,伏在寒香寻的肩头,紧紧抱住眼前的人,生怕她的指尖松开一点,这唯一真实的温度会消失。容鸢只感觉眼前的景象被泪水冲垮,胸腔像是猛地被人用利刃全力贯穿般,极致的抽疼起伏后,慢慢转为被死死堵住的闷痛。容鸢颤抖着,在寒香寻怀中哀嚎着哭出声来。
上一次这么任性地放声大哭是什么时候?慕容延钊不认识她了,上一秒还满脸神经质地问她是谁,下一秒就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开始骂一些很难听的脏话叫她滚蛋的时候吗?
有一个从中国来比赛的女孩,很坚定地使劲浑身解数想她证明自己的爱意,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心动,只希望眼前的人快点说完好放过自己的时候吗?
李守节大喊着说恨她,再离开的时候吗?
还是叛逆期,她试图正面打破她那个好得不正常的家,因此和爸爸们吵架的时候吗?
还是7岁的时候,李筠推着她的自行车后座,教她学会骑车,结果她摔骨折被带去缝针的时候?
容鸢眨着干涩的双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想不起来自己将近30年的人生里,有明晰记忆的号哭是什么时候。可能真得追溯到她的婴儿期。
她总觉得,只要她想忍耐,她就可以忍住。每一次压抑过度的呜咽后,她总是很累,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但她会觉得这样有一种异样的爽快感。她没有让人得逞,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因而她不愿意放任自己的难过或委屈,哪怕梦里都没有。
可是,眼球的干涩伴随着眼周的肿痛,还有脸颊上残留的未干涸的湿意,都证明刚才梦中她在寒香寻怀里的哭泣是真实的,只不过梦醒之前,这具皮囊独自躺在现实中,默默反射着梦中的悲伤。
哭出声来的感觉并没有太大的不一样,她依然觉得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整个人像被榨干了水分一样脱力。不管她主动去压抑,还是被动投降,结果原来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