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月考共计六门科目,时间表被挤得紧凑,而紧随其后的,就是英语竞赛。家教课自然也没在后一周接上,何昱手一挥让郑淇歇着,自己学着看书。
郑淇表示,你就是打定主意拖一周不好好学数学是吧?
英竞和何昱以往参加的比赛相比并不难,一直都没多大当回事,也不打算多复习,这对他来说确实几乎就是个小假期。
而徐岱儒一琢磨,又开始中午拉着人去店里帮点小忙。
内部工作室基本完工,已经陆续续接上了过去的摄制视频和其他线上活儿,何昱也得跟着参与部分美工事务。
曾经的团队以纯线上模式运作,一切流程都是相当熟练,新工作人员有工作经验,很快就能上手,平台数据在断更回归后小涨了一波。
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理应万事顺心,但何昱隐约发现有人心不在焉。
这天所有人都在工作室。
“操。”徐岱儒压根压不住心头火,咒骂出声,把一盘发过头的面团重重放在桌台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记定时了。”一旁穿围裙的女生立马小跑过来,紧张地一叠声道歉。低着头怯怯不敢看老板的面色。
大家停下来各自的事,下意识转头来看。
“怎么了?”何昱问。
他一侧正好站着团队的老成员,正是上回屁颠颠为郑淇介绍画册的男生,大家都习惯叫他小严。
小严挠了挠头,满不在乎,“啊?没啥,好像面团发过头了,正常,前段时间老大刚开始批量做的时候,也是手忙脚乱,现在都算好多了。”
何昱没说话,他的关注点并不在于这。
那边徐岱儒雨过天晴,恢复惯常的模样,几句话便揭过这事。
明明前一分钟还阴鸷地像是想就地打砸发火,下一秒却表现得像是大家的错觉,甚至让那还没几秒的情绪,显得如此轻描淡写。
女生不一会儿就被逗笑了,松弛下来,弯着眼抱着烤盘去一边处理,还能顺嘴开个玩笑。
“这眼睛我不要啦,居然连那么大一个定时器都看不见。”
徐岱儒说:“是嘛,下次我换个方子就行。”
牛头不对马嘴。
何昱看不下去了,趁着大家都在收拾东西,过去一拍还在原地东摸西摸也不知在干什么的人。
“你想什么呢?”
徐岱儒在空茫中被人一碰,原本空白的脑子神经跟一抽一抽似的,惊出一身鸡皮疙瘩,看清来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想工作,线下店确实不好做。”
“编,接着编。”
何昱的眼瞳偏深,在暖色灯光下都反射不出一点光,不错眼珠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迎面感到一阵压迫。
徐岱儒几次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神。
何昱不让他寻借口离开。
半晌,他叹了口气。
“就我爸妈,一直不怎么支持我做这事,更别说我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国。”
何昱还是一脸“我看你怎么编故事”的表情。
两家的父母业务上有诸多来往,否则何昱也不会在小辈聚会中遇见徐岱儒搭讪,加上对方喜欢对他咧咧事的习惯。这人的过往和现况简直就像一张白纸,在他面前从来就毫无遮拦。
徐岱儒还在试图满嘴跑火车,听的人没耐心了,表情渐渐淡下去,转身就要走。
没人能抵得过何昱一声不吭的抗拒,徐岱儒坚持不到几分钟,还是败在了那冰冷的眼神下。
“好嘛,我说。”他心底紧张,面上故作轻松,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用气音低低地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你也知道,前男友挺多,来一个崩一个,没一个成的。现在也摆烂了,约一约就算了……没乱搞,就只有那谁。我爸妈知道了这事,觉得我私生活可能,挺乱,想让我回Y国,方便管我。那我肯定不干啊,我在这好好的,还有你在,回屁回,昨天吵了一架。”
徐岱儒父母在海外定居多年,思想上多少开明点,也大致猜到儿子的性取向,否则他也不能天天在外张扬成这德行。除非亲儿子已经到了日夜泡吧,约人无度的地步。
何昱直觉不对,这事没必要瞒着不跟他说。
“所以你爸妈怎么会这样想?”他神色一动。
徐岱儒沉默,没了之前还飞扬的表情,“你先跟我保证别冲动。”
“我像是随时要找人干架的样子?”何昱嗤笑。
然而对面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惊动了他哪根神经,心念电转。
“何苑是吗?”
“也不算是。嗨,这事怎么说呢。”徐岱儒用手抠着桌沿,措辞一时混乱。
“是不是她?”
“……”
沉默中,何昱只觉脑海气血翻涌,全身上下都涌起一阵冰凉,有种想立马买机票出国撕了何苑的冲动。
一股没出处的凝涩从胃底升起,向四肢百骸蔓延开。他视线发黑,有些看不清徐岱儒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对方印证了他想法的沉默。
徐岱儒心中突然一万个后悔,他就该把这些打烂吞进肚子里去,说出来除了让两人难受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说难道就会憋死吗!
“你……小昱!”他本在绞尽脑汁该怎么安抚何昱,却看他撑着桌子的身影晃了晃。
徐岱儒忙去扶他,却被一把挥开。
何昱冲到工作室角落的废快递箱,弯下腰一阵干呕,肠胃的每一寸痉挛都在刺激他的泪腺,让他有种想不顾一切大哭大喊一场的冲动。
但挤压的肠道只是让他干涩的眼眶发酸发麻,胆汁迟迟在食道上下徘徊。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吐出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等他恢复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地上,手里死死扣着快被揉碎的快递箱,工作室只剩下他和徐岱儒。
“来,喝点。你喝点,你还好吗?怎么回事,去医院看过吗?”徐岱儒给他递了一杯水,手抖得落了一地水,一连串的问题听得何昱尚且混乱的脑子更加发蒙。
他精疲力尽,以极小的幅度摇了下头,并没有接水。
徐岱儒在他旁边一同坐下,努力用手顺着他的后背,一边盯着远处的地面同对方一样放空自己。
似乎什么也不想这一切就会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何昱说:“对不起。”
徐岱儒哑然,拍拍他的背,“没必要,不关你的事。”
他想了想,又道:“其实也不算多大事,你也知道他们一直挺看不过去我搞视频的,觉得我和那些网红一样,短期的玩性。这次就是找个借口想把我整回去,何苑她说不说都一样。反正总有一天得跟他们说清我的想法。刀就悬在头顶上,早落晚落,都得挨那么一下。”
“我就是昨晚真被我家老爷子气到,他那人,有时口不择言,我妈也不帮我一点。还是偏心呐。”徐岱儒话里带笑,淡淡的语气里混杂着说不出的哑意。
何昱摇摇头。
许久后,工作室敲门声响起,大门小心翼翼地被打开一条缝,“老大,这边平台上有点问题,您要不来看看,有点急。”
徐岱儒有些犹豫。
“去,我没事。”何昱接过水杯,自顾自喝了一大口。
“好,有事一定喊我。”
待工作室里只留他一人,一切又静了下来,就像深夜独坐的房间。
这明明是他习惯了十多年的时刻。
不过这个月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郑淇的讨论中度过,偶尔还会有文文姐吵闹的直播声响,戴上耳机还能听见不断循环的背书声,鲜少有这样静的时候。
仅仅一个月的功夫,他已经有些陌生这样的静。
他把一整杯水喝尽,一手撑着地板想要起身,然而天花板墙壁上的色彩铺天盖地,满眼都是飞扬的线条,是他一笔一画完成的东西。
这一眼,一股直冲天灵盖的眩晕和呕吐感险些又要将他淹没。
他强自定了定神,放弃了挪动自己的念头,只能低头从手机屏幕上找点其他的占据心神。
何昱翻动着联系人,第一行赫然是五人小组群,大概知道他把这群屏蔽了,赵远程几人在里面竟公然开赌猜他这次能不能进班倒二。
赵远程:大方你别妄想了,倒二是属于我昱哥的,你去倒一躺着吧,我押一包薯片。
神经。
何昱动了动嘴角。
第二行是徐岱儒,第三行是郑淇。
再下面就是自说自话的赵远程。
不断往下拉,才能看见沉在底下的父母和其他人,还有个形同虚设的四人家庭讨论组。
何昱毫不犹豫点进组里,一字一顿地发送消息。
Y:何苑,你对我做什么我不管。但你在徐叔那边泼徐岱儒脏水这事,这笔账我记着。在我成年之前,你们让我退学也好,把我送哪里都行,我不在乎,但以后我做的任何事都和你们没关系。未来我会把每一笔账都还到你们卡上,会尽赡养义务。我不介入你们,你们也别对我指手画脚。
简单的一段话,何昱打完之后,戳了半天发送键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颤抖。
组里没人回他,或许是不知如何回复,又或许在忙着各自的家庭工作生活,暂时没空处理他这个麻烦。
开诚布公,最后一次了。
尽管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把这回复当回事。
何昱闭了闭眼,自嘲。
他动了动手指,一路划过联系人,点开郑淇的聊天框。
Y:忙吗?
AHEI:你谁?方润外号是什么?
Y:学疯了吧你。
AHEI:你才是学疯了,有事说事,先礼后兵问我忙不忙,我得怀疑被盗号了。
一张满脸问号的表情包紧随其后,竟然还是个自制的图。
何昱对着图片上歪脑袋的阿黑笑了笑。
Y:周五继续来我这?
AHEI:这话不像干正经事的。
Y:你谁?
AHEI:你敬爱的小黑老师。
Y:去找徐岱儒吧,你俩一定很有话聊。其他人知不知道他们班长这么神经。
AHEI:那必须维护好我的人设。
Y:要点脸。
AHEI:脸能吃吗?
新的表情包是一张阿黑仰头张大嘴的模样。
等何昱带着废纸箱和水杯爬起来,经过工作室的镜面,才发现自己僵木的脸上要笑不笑地提着嘴角,看上去有点蠢。
刚放完狠话的群聊新消息已经弹出,把聊天框顶上了第一条,但他没管。
连私聊也没有,这事甚至上不了用电话亲口质问他的程度。
枉他在这里被刺激地发病折腾。
不值得。
何昱狠狠用手一抹镜面,遮住了自己一瞬发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