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春,户外一片晴好,何昱嫌热,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胳膊肘上。
“我来拿。”郑淇冲他一伸手。
他也不客气,直接把沉重的相机包挂在对方的手上。
“去哪?”郑淇问。
头顶洒下斑斑点点的枝丫间透来的光线,何昱眯起眼,“散步。”
脚下光斑错落,他一踩一踩地点在上面。
“不是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吗?”郑淇跟在后面,只感觉何昱走得慢慢悠悠,半点不像往常在学校里赶时间写作业时的来去匆匆,连带他被迫减慢速度,倒有些不习惯了。
“随便说的,只是不想学习了。”何昱说得理直气壮。
郑淇:“那就在家躺着,玩手机玩电脑。”
何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挺宅啊学霸,我还以为你平时不是写作业,就是看课外书,偶尔出去户外活动锻炼。”
“每天累得要死还自律呢,机器人吗?”郑淇笑了。
何昱啧了一声,想想自己上两月生不如死的日子,要是叫自己学完继续出来溜达,他非得把试卷拍人脸上。
也难怪2班那群人,天天体育课逃课,宁可跑楼道里聊天、回教室自习,都不想去球场田径场上折腾。也就赵远程这种精力旺盛的,能每节课不落往器材室走。
“我以前也懒得动,出门不是半夜爬山就是……被要求写生。以前有个老师不知道什么毛病,就爱带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沟里画,景没取到多少,倒是每回带来一身蚊子包。”何昱表情不痛不痒,平淡讲述过去画画的日子,“大概那会儿出门惯了,隔半个月就想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动动。”
“山不大,但上去下来费劲,走去上面洗颜料还麻烦,每次得自己拎着水上去捣鼓半天。画张画跟干体力活似的,我嫌累,老师就提早提着两大桶水先上去,还偷摸把我的东西也捎走,然后一个电话让我过去。”
“老大一把年纪了,真没想到还能玩这手。”
何昱插着兜,他的声音飘在风中,恍惚间有点怀念的意味。
认识这么久,这人几乎没在他面前谈起过过往和画画有关的记忆,每次提及,不是避而不谈就是反应恶劣,仿佛这些片段永远在他的负面记忆里沉浮。
连带在工作室,他都目不斜视,不曾在自己的作品前逗留半刻,只能从团队成员口中听说那些图画的来历。
郑淇实在意外他会主动跟自己提及这些,还是用这样态度模糊的语气。
郑淇:“挺有趣的一个老师。”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讲课一板一眼的,以前的同学还真没几个乐意听他的课。”何昱用脚踢开地上的一颗石头,“谁能想到还会偷摸干这事,一次不够,回回都是老套路。”
他们沿着市中心往外走去,这条路越走越偏,行人同样越来越少,但五一来往的车辆仍然不少,从他们身侧疾驰而过。
“岁数这么大了,还尽去山里折腾,我精力都差点赶不上他。”
“我以为你每天就是坐在画室里画画,从早上坐到晚上,直到坐发霉。”郑淇的话让何昱侧目瞄了他一眼。
“你现在不就是这样,抱着个画本……作业本。”眼见何昱又要冷冷地飞来眼刀,郑淇冷静地坚持讲完后半句,“半天都不带换个姿势。”
“……当时也一样,只是被老头逼得上山而已。”
一辆运渣车轰鸣着从他们身侧驰过,郑淇被混着尘土与车尾气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用手挡了挡。
透过指缝,隐约看见在他一旁走着的何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叹息。
结果下一刻他就用力咳嗽起来。
“靠,这路不能走了,这是拿人当废气置换器的吧。”何昱匆匆往道路里侧拐了个弯,穿过靠河岸的灌木丛,然而正对面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河里浮满了垃圾。
“我去他大爷,跑跑跑!”何昱手指戳着郑淇的后背,一迭声催人继续调转方向,急着做什么似的奔逃。
两人仓皇小跑前行,总算找到一条木桥,穿过河面,再过了一条人行横道,来到一条靠居民小区的路,才缓下来。
“这是人走的路吗?”何昱吐槽。
“你说是谁带的路?”郑淇抹了把脸,“说带我出来玩,来玩个垃圾场。”
相机包都被一路狂奔颠地飞到后头去,他捞到前面看了一眼,肩膀快被这玩意儿挂断了相机还是好好的。
“你就走在我前边,不出声我还以为你都知道这哪儿。”何昱扶着膝盖,强词夺理。
“小何同学,到底谁才是Z市人。”郑淇无奈道,“也亏你老师认路,没把你丢山里。”
“那老头就是去得多了,熟门熟路。要是换我以前天天看日出的那个山,那个小山丘,我也熟。”何昱反驳道,同时谨慎地打开手机地图,搜索他们在哪儿。
郑淇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他牛逼了,家门口的路,还得导航定位。
看了半天,何昱伸手一指反方向,示意他俩往那儿去。
虽然不是很信任他的方向感,但郑淇还是抬步跟上。
“俩月前我街头玩滑板到处蹿的时候,你还学校里窝着学习。”何昱一脸不痛快地强调。
“是啊,听徐岱儒说满城捡你来着。”
何昱脚步顿了顿,又说:“至少比待在屋里有意思。”
或许是氛围太放松,何昱讲了太多他不曾说出口的东西,让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像是能够麻痹人。郑淇无所顾忌地和他聊着。
两人走到一座石桥边上,Z市的老城区颇有一派老式江南小镇的调调,随处可见的碧柳河岸。
何昱停下来,一屁股坐在结实的桥砖上,面向他。
“所以我没有……”何昱皱着眉,说得异常艰难。郑淇看见他的肩膀再次随着胸前沉重的呼吸起伏了一次,张口想再说什么。
“我知道。”郑淇打断他。
他站在对方身前,只有一臂的距离,垂眼能看见坐在栏杆上的人短得有些炸毛的脑袋,上面有一个旋。
就像他自己,几次三番被何昱撞见最狼狈的一面。
但他知道,他并没有外人所见的那般痛苦。就同曾经他告诉过秦舒的那样,他总是在不断遇到值得珍惜的人,遇见对他散发善意的人。
他们俩都是幸运的,生活让他们过早地负重前行,却也在不经意间让他们感受到美好。
失去越多才会懂得珍惜身边人。
他们还幸运地在这个年纪不需要依靠他人,就能让自己立足,只能说生活眷顾他们太多。
“所以不用管我。”何昱的表情近乎冷漠,但那种绷紧的面皮下渗透了更多隐秘的情绪。
“懒得管你。”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郑淇脸上带着笑意。
这人太过别扭,就算想说好话也只会习惯性地用针锋相对的方式把人往外推,一如当初说着让自己别对他太好。
郑淇转移话题道:“那老师呢,现在没催着你继续画吗?没对你生气?”
何昱用手指在栏杆的纹路上描绘过,淡淡道:“去世了。”
一时二人无话,郑淇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没事,我高中前的事了。也幸亏我这会儿才转赛道,否则非得把这老头气得抡砖头冲我这打死我。”何昱从栏杆上跳下,拍拍屁股上的灰。
“我班主任以前也对我不错。”郑淇想了想,“不是风哥,南二的,那边的老师都挺好。只是我当时确实离经叛道,眼高于顶,看谁都是傻子,不怎么合群。”
何昱终于抬眼看他,“我劝你别跟班主任说,他得吃醋。”
郑淇笑了笑,“不会。”
桥上的风有些大,他们往前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往桥下路走去。
突然想到了什么,何昱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叛逆了?”
郑淇在自己面前除了初时莫名看不顺眼,后面一直都是温和沉稳的形象,不论他怎么抽风,都不太容易激怒他。
班里无论是赵远程等人,还是其他人,都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当然这也可能是成绩带来的附加效应。堪称学生中的道德模范。
“那阵家里发生了挺多事,心情不好,跟谁都不乐意说话。”南二的生活像一卷黑白默剧,没有太多声响,最后又戏剧性被激烈冲突一笔带过,简短地落下一个句号,“我当时还被不少人传是个哑巴。”
“你就让他们这样随便传来传去?”何昱深深皱眉,站在人行横道上,满眼不爽地盯着对面的红灯。
传哑巴,传打人。
“没心情计较。”郑淇说,他那会儿还能坚持去上课就不错了。
何昱没再多问。
沉默着走了几分钟,经过一条喧嚣的居民街市,道路转折,沿江安静而宽阔的步行道横立身前。
“我说……”
何昱感觉自己的帽子被人伸手勾了一下,拽得他停了停。
“你背这个相机出来是给我负重锻炼的吗?”郑淇嫌弃地扯了扯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包。
“啊。”何昱先是愣了愣,惊得调转回头,“你不说我都忘了,别背了给我。”
“谢谢啊。”郑淇被他拽得整个人往前倾,手忙脚乱把挂绳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您轻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拽萝卜。”
何昱拿过沉重的相机,背在自己身上,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头拿出相机摆弄,边道:“晚上请你喝咖啡。”
郑淇无奈,“放假呢朋友,我想早睡,咖啡就不必了。”
“请你奶茶!”何昱立马改口,那凶狠的表情像是只要敢拒绝他就敢骂人。
郑淇只得妥协,表示晚上有奶茶实在太太好了。
“你打算拍什么?”
何昱把相机抱在胸前,“不知道。”
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他又接道:“习惯了,以前一个人出来的时候都会带着。”
他还能记得当初徐岱儒把单反第一次交给他时的场景——
徐岱儒:“你丫闲着无聊想出门就拍拍照,别一天到晚就瞎胡思乱想。”
就这样,他带着摄像机,被推着出了门。而在此前,大多数人都只想用学校和公寓困住他,生怕他出门就再也回不来。
“所以你以前是折磨自己,现在又折磨我。”郑淇总结。
何昱有时候都佩服这人的脑回路,无奈道:“一杯奶茶是不是不够让你闭嘴。”
郑淇笑了笑没说话,他就是格外喜欢挤兑何昱,看着这人偶尔拿他没办法的模样就觉得好玩。
说是带人出来玩,实则两人漫无目的地用一下午溜达了一半的城区。
偶尔路过无人的小巷,何昱会站定,用相机拍两张沿着墙头一溜小跑路过的野猫。
连人院门口张大嘴对着他们狂吠的看门狗都不放过,大剌剌对着嚣张按下快门。
“它一定在心里骂:哪来的傻逼。”何昱低头调着相片。
郑淇笑出声,“这回可不是我说的。”
他看起来格外喜欢拍小动物,一下午净挑着猫猫狗狗拍,一切动物在午后的阳光里,在他的镜头下,就算背景是臭水沟都似乎充满了温暖的色调。
何昱走得慢,每次拿起相机,更是直接落在了后头,郑淇就在前面等他。
两人走走停停,日渐西晒。
郑淇被光刺得有些难以直视,用手挡住前额。
身后快门声响起,他眯了眯眼,回过身,正对上黑漆漆的镜头。
何昱抓拍下郑淇微张着嘴略带惊讶的表情。
“怎么样?能卖上50吗?”郑淇的讶异转瞬即逝,当即就比了个剪刀手咧开嘴对着他。
虽然他反应很快,但僵硬的表情和傻到极致的动作都能看出这人很少站在相机前。
何昱按了两下,抬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再给任何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