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姓江?
虽然这么说很没道理,这个世界上相同姓氏的人有那么多,但许又今还是第一时间看向了江之聆。
徘徊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认识他们么?”
看对方游疑的表情,许又今猜测多半是认识或者说有点印象的。
江之聆却蹙着眉,仿佛这是一件极难回想的事。
沉默片刻,他才轻轻“啊”了一声,把目光从照片上收回来,说:“认识,我父母。”
许又今有一瞬的怔愣。
他原先以为只是同江之聆有亲缘关系的人,因此他的表情看起来才会有些犹豫不定,却没想到是他的至亲。
但为什么面对父母的旧照,他会露出那样茫然的眼神,就好像他们一点儿也不熟悉一样。
更重要的是,江之聆父母的照片会什么会出现在流莺疗养院。
“他们……”
江之聆淡淡垂着眼,连呼吸都放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
按时间推算,流莺疗养院运行的那段时间离江之聆出生还有好几年,他不了解自己出生前父母在哪里做过什么也很正常。
但许又今依旧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微妙的巧合。
江之聆不欲在此多说,他还是冷着一张脸,在短暂的停留后重新向楼梯间的方向走过去,看起来和半小时前甚至早上出门时没什么区别,至少一般人看不出来。
许又今在察言观色中居然稀奇地读懂了一点。
他莫名觉得江之聆此刻的心情不太好。
不是先前那种很容易被他品出来的难过的情绪,而是有点无措的不爽。
江之聆看着使用了了一整个下午、灯光逐渐变得灰暗的手电,走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些早年间带来痛苦的他自以为早就遗忘的任何事,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在看到那两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时,江之聆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毫无长进。
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还是在原地转圈。
命运还真是奇妙。
他们以为的阴差阳错,实际上却可能是冥冥中的注定。
*
这个季节的天总是暗得很早,他们在流莺疗养院里折腾了大半个下午,再出来下山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虽然收获了一些还算有用的消息,却没能带回多少有用的食材。
对此洛一淼倒是心放得宽,她早有预料。
“以前也不是全都每次都能有收获的,空军是正常的。”她耸了耸肩,“如果所有食材都很容易找到,那缘溪村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嘛。”
虽然不知道洛一淼自己是怎么定位的,但许又今认为缘溪村倒是很有世外桃源的感觉。
在中部避难所灾变再临炸成一片的时候,大山深处的缘溪村甚至没有经历过第一场全球大轰炸的风波,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年。
对于现在的世道而言,简直就是奇迹了。
完全可以说是一个适合旅人静心暂留一段时间的地方。
为了省电,同时村子里总共也没几个人,所以缘溪村晚上通常是不开灯的,只在村口亮一盏低耗能的应急灯。
尽管如此,仅仅依靠先前的设备进行太阳能储电还是有点不够用,村里依旧时不时会停电,时间久了村民倒也习惯了,吃过饭基本就会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因此,当今晚他们走在山道上,远远地就看见村子里亮着几站路灯的时候,都感到有点惊讶。
“出什么事了突然开这么多灯?”洛一淼嘀咕了一句,不由得加快了脚程。
许又今正看着后方,闻言转回头:“我只知道平时不怎么开灯,是因为这是危险的信号?”
“那说不上,单纯是图节省,”洛一淼摆摆手,“所以有点奇怪而已。”
从流莺疗养院出来后江之聆就显得有点恹恹的,若不是许又今拉着他,照他的速度估计早就在洛一淼身后差一大截了。
他对缘溪村晚上是不是多开了几盏灯并不关心,许又今怀疑是因为他基本没在晚上出过门,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有什么区别。
趁着洛一淼走在前面,许又今甩了甩他的手指:“回神了,你怎么从疗养院出来就心不在焉的?”
他当然知道对方多半是因为那两张照片,但是这状态看起来又实在不太对。
江之聆的思绪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倏地收回来,长长的眸子里半含着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吐出一口气:“没什么。”
“‘没什么’、‘不想去’、‘不感兴趣’已经成为我认识你以来听过次数最多的词了,”许又今空余的那只手很欠打地掰着指头数,完了又歪头看着他,面上笑意盈盈,“你一般都这么敷衍其他人吗?”
江之聆撩起眼皮撇了一眼。
从狭窄的山道下来,就是并不宽阔的田间小路,灯光远远地从道路尽头晕开来,还能隐约看到几个站立的身影。
江之聆抿了抿下唇,似乎在陷入思考。
许又今依旧侧身看着他,等待一个或是正经或是敷衍的回答。
入夜的风有点凉,吹进半敞开的衣襟时感觉肌肤都冷透了,缘溪村长久不用的夜灯是暖色调的,照过来的时候又在顷刻间融化成一片。
“其实我一直觉得和别人交流不是一件必要的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轨迹,短暂的接触后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一种消磨精神的无意义社交。”
江之聆的声音看刻意放得很轻,因为挨得近,竟生出一种仿佛在耳语的错觉。
许又今却笑:“嗯,看出来了。”
走得近了,他们才注意到站在路口的是程让和邱奶奶,洛一淼先行了几步扶住老人家,对程让道:“大晚上在这站岗呢你?还把奶奶也拉出来了。”
程让深觉冤枉:“是邱奶奶非要出来等你,这也能怪我?”
洛一淼回道:“那可不是,太阳下山就降温,你不知道给奶奶加件外套吗?”
邱奶奶就在中间笑着周旋,握着洛一淼的手。
秋日的夜晚,一副热闹又其乐融融的景象。
江之聆眼睫微动,说:“现在是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声音像一阵风飘过,还没等旁边的人有什么反应,江之聆在转眼间已经抽出手,脚步自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刚好在程让的说话声响起来之前停住。
程让冲着他们招手:“你们怎么才回来,邱奶奶特意给你们留了吃的,直接去吃点呗。”
“哎呀不是说这次不用等的嘛,”洛一淼话是这么说,却已经挽上的邱奶奶的胳膊,“本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到时候吹冷风着凉了怎么办。”
邱奶奶就拍着她的胳膊,笑道:“那不至于的,你我一直把你当我们家的小孩,和阿晴一样的,她每次出门都是我接送的,你每次上山下山那么危险,我肯定要来接的呀。”
洛一淼微微一愣。
这个热闹的村庄原先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和这里所有的牵连都只是因为一个人。
但她也衷心地希望它能更好、更长久一些。
而现在,那些村民在言语和行动中都给了洛一淼回馈,哪怕只是她回来时特意亮上的几盏灯和专程等待的人,仿佛她真的也在这个村庄同生同长。
洛一淼无端生出一些感慨来。
她希望缘溪村能永远这么热闹下去。
邱奶奶还在止不住地絮絮叨叨:“你肯定累了吧,等会儿先吃饭,再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洛一淼弯着眼睛,玩笑般地说道:“真好,如果生命有终点的话,我觉得我的终点就是缘溪村了。”
江之聆捻着指腹一点余温,再冷的玩意儿牵了一下午都该沾上点体温了,他垂着眼,因为邱奶奶年纪大了走得慢,他只能跟在后面被迫听程让问东问西。
什么今天下午去了哪里?山上做了什么?好不好玩?
这年纪的小孩真是一大堆问题。
他并不担心不说话会冷场,因为许又今接了话,很捧场地回答了程让提出的几乎所有问题,所以江之聆只需要面不改色地往前走,同他隔着一步的距离。
两边的说话声都会时不时传过来,许又今和所有人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样的,他的声调总是温和,语速不急不缓,嗓音总带着微微的哑,言语间也时常带笑。
坦白说听许又今说话是种很舒服的感觉,既像深泉淌过山石间,也像山巅的缠云游曳,舒缓、柔和又充满平静的生命力。
从村口回去的路非常短,地点还是村里人每天都会来聚着一起吃饭的餐厅,连江之聆都对这条路很熟悉了。
在进门之前,江之聆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这是个没有乌云遮顶的好天气,弯月清朗,早就高高地挂在了天边。
江之聆没什么胃口,但饭菜是邱奶奶特意留的,他也就随便应付了一点下肚。邱奶奶一直拉着洛一淼说东说西,老人家年纪上来了总爱这样,一件小事也能车轱辘话说好几趟,洛一淼十分配合,邱奶奶说什么都应。
她们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程让之前就吃过饭,在把人送到餐厅后就溜了。江之聆没心思继续在外面坐着,就跟洛一淼打了声招呼打算先回去。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信息量又太大,洛一淼没在第一时间跟村民们说,想来也是需要消化。
江之聆一走,许又今自然也是跟着一块儿走的。
乡村的夜晚里总是空旷、静谧,偶尔才会从远处传来一两声人语。
这样的味道总是让人觉得熟悉又安心,江之聆能闻到风里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和这片浓郁的山一起沉沉地裹过来。
很多年前,江茗还在的时候,她总会拉着两个孩子去院子或阳台上,名义上是晒月亮,实际上是喂蚊子。
她是颇有名望的教授,在文学课上总能侃侃而谈,对着孙子孙女也是教导更多,常常给他们念诗词歌赋,分享数百年前的故事。江之聆很少共情其中的许多情感,他听多了就觉得困,却总是强打着精神坐在一旁。
江茗总说很多事情当下是感受不到的,很多情感也是,也需要到了很多很多年之后,他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有所感悟。
这已经是她离世的不知道多少个年头了,江之聆的人生轨迹好像就在少年时的那场葬礼结束后停止了转动,一直到几十天前他孤身一人站在旷野里,突然久违地想起了那个总是笑着的老人。
记忆并没有在之后的年岁里有多少断层,只是江之聆之前不愿意回想而已。
我好像读懂一点了,奶奶,他沉默地想着,这就是你之前一直想让我感受的世界吗?
尽管这份读懂最初的契机并非来自我自己。
多神奇,在我决定奔赴死亡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才终于感知到了一些生命的情绪。
不知道这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让我想起你曾经所说的,月亮是悲伤的意象吗?
江之聆已经无从找到答案,眼下倒是下定了决心。他回过头,在暖色的照灯下,伸出手扯住了许又今的袖子,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你困了吗?”
许又今很温柔地笑了,眼中的光如皓皓明月。
“还好,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我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