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夜晚总是充斥着恬淡和宁静的情绪,不远处是吵闹又喧嚣的人声,眼前的火苗仿佛烧出了一圈与世隔绝的禁地,明明晃晃得看不真切。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村里好些人都带来了珍藏的好酒相互碰杯,对于他们而言,无论下一场灾难是否会在明日降临,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活着,还能举起手中的杯子。
程让已经烤好了第一批素菜,他往人群里送了一盘,又颠颠地端着一份来到篝火边,问:“你们怎么坐这啊,不去聊聊天吗?”
许又今苍白的指节在火光映照下添上了一缕暖色,他笑了笑:“那边是风口,我就坐这取暖。”
“那好吧,这个趁热吃,我用了我舅舅家的秘制酱料。”
他端过来的是一盘烤肉和炸蘑菇,雨后的山里经常会冒出蘑菇,而且经洛一淼审查安全无毒,这也是缘溪村的居民这一年来主要的食材之一,程让就是这么学会了《蘑菇的一百种做法》。
用江之聆的话来说,这是他能端上美食争霸的唯一菜式。
程让当真被他的话唬住了,很震惊地问他难道中央基地里真的会有闲心去举办这种比赛吗?同时又十分期待的表示如果是真的那他以后有机会肯定要试试参加。
最后的结局是许又今笑了半天,他搭着江之聆的肩,半开玩笑地说中央基地确实有类似的比赛,只不过目的不是为了评选美食,而是评选什么能用最简单的材料在满足营养的前提下制作成便于携带的口粮,更像是科技发明大赛。
毋庸置疑,最后的胜者是营养胶囊。
程让在那时就觉得中央基地和缘溪村的差距何止是天地鸿沟,暂时打消了想去中央基地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端着一盘烤蘑菇,神色认真的说着:“你们就要走了这饭不就是吃一顿少一顿,那还是多吃点吧尤其是江哥。”
江之聆刚入口的小半杯酒还没咽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突然拐到了自己,呛咳了起来。
有人伸了只手过来给他拍背,除了许又今也没别人了,隔着有些厚重的布料一下一下地顺着气,江之聆其实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呛了一下,反而被搞得又咳了两声才歇下来。
人群里绍英叔又在喊程让的名字,许又今抬起头,言语里是含不住的笑:“行啦,我会盯着他吃掉的,你去忙吧。”
“好嘞,记得趁热吃啊!”程让配合得应了声,转身走了。
见江之聆渐渐缓过来了,许又今就及时撤开了手,只是举例相较之前更近了一些。
“来尝尝吗?你下午也什么都没吃,”许又今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意有所指道,“再这样下去,你离走上我这条路也不远了。”
江之聆看着手中没喝完的小半杯酒:“……不。”
“那好吧。”许又今也不强求,他把盘子搁到火堆旁,又自顾自喝起水来。
江之聆奇怪得看了他一眼。
“对我很不信任啊,江老师。”许又今捧着杯子,浅色的眼睛里映着一抹红。
或许是太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氛围,又或者是火光在他眼里实在惹眼。
江之聆就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应该是江之聆又喝完一小杯自酿酒的时候,土法酿造的度数不算高,迎着晚风却吹来一些醺醺然的意味,他迟钝了两秒,才意识到是许又今在问话。
“最近心情怎么样?”
江之聆认真想了想,他其实不太说得清自己的心情到底好不好,以前他很少感受过什么快乐或者痛苦的情绪,好像喜怒哀乐对他来说都只是一阵风,他偶尔会被吹过,却始终难以抓住、表达这些情绪。
许又今则与他全然相反,他总是在表达,并试图让江之聆也表达。关于喜悦、兴奋、幸福或悲伤,不同的人有太多不同的感想,江之聆目前也说不太清楚,他唯一所能感受的就是缘溪村是个美丽的地方,和许又今待在一起也很放松。
因此他说:“还行吧。”
在某些时刻,他忍不住会想,这难道不就是他一开始离开中央基地想过的生活吗?
自由的、不受拘束的的生活,就好像晚风和酒一起冲掉了他所有消极的情绪。
*
虽然才活了二十来岁,但总结起来,江之聆的前半生其实过得相当无趣。他总是一个人,不仅因为他并不喜欢和别人来往,而是其他人总是躲着他。
就像那些孩子会忍不住害怕明乔一样,他少时遇到的其他人也总是怕他。
江之聆起先并不知道缘由,从他有记忆开始,父母就告知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只有那么点大的孩子其实记不住什么东西,但江之聆记下了。
他连父母的模样都忘得差不多了,有时却还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比如母亲真切地搂着他,亲昵地叫他的小名,说:“聆,真期待你长大的样子。”
江之聆不太理解父母的期望是什么样的,却能清楚地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什么是失望。他们依旧认为,作为改造实验唯一成功的样本,江之聆身上理应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只是还没有被激发,或许需要时间,只是需要时间。
但随着检查次数一次一次增加,他们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江之聆的身上依旧没有发生任何他们所期望的变化,副作用却一点点显现出来。
这个孩子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更不爱玩闹,他总是一个人很沉默地坐在一旁,不需要开口就抗拒了整个世界,有些胆大的同龄人想去找他也不得好处。
有时其他长辈也会说江之聆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孤僻到看起来甚至有点吓人了。尽管江之聆父母知道原因是什么,他们也在这种潜移默化的疏离中对江之聆始终没有太多亲近的情感。过了很长时间,江之聆才猜测那或许是从失望和挫败中生出来的一点厌恶。
他就沉默地想,到底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后来生下妹妹是因为江女士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想要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这两个字和江之聆都差的太多了。他们都不能接受心血的破灭,宁愿翻过这一篇,所以就算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依旧坚持怀上了妹妹。
江之聆就像是被身边的人匆匆地略过了,除了每个月观察组会尽职尽责地通知他前往研究院进行检查,但他和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他和父母的牵挂也逐渐剥离了。
从父母、到父亲、再到他自己一个人,去研究院的路他走过了无数遍,近乎到了麻木的程度。
冰冷的银色大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再熟练地躺进医疗舱内,等着那些仪器接到自己身上。他还小的时候总会在身上留下许多青紫的痕迹,长大后就逐渐褪去,也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了。
当那些研究员们问起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江之聆总回答“还行”、“就那样”,问起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他也总是说“没有”、“不感兴趣”。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和妹妹搬进奶奶的院子也没有结束。
江茗是少有的总是主动和江之聆聊天的人,她很少同江之聆谈论实验、研究院之类的话题,如果可以,她更多聊得是花草和诗歌。
那几年是江之聆难得称得上放松的时光,尽管时常要去研究院依旧很恼人,但在江茗看来他好歹没有刚开始那么闷了。
他有时候会主动帮江茗一些忙,在厨房里帮江茗做小蛋糕,睡不着的时候偷偷跑到院子里浇花,还有在院子里聚了其他小孩的时候帮他们分图册,虽然他从来不会主动承认是自己想做。
那阵子江之聆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爱搭理人了,确切地说同他说两句话还是有回应的,只是想让他主动说点什么就很难了,江听和他说得话倒是变多了。
他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江之聆也会逐渐和常人一样,只是稍微沉默寡言一些。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又带走了江茗,葬礼结束的时候,江之聆看着院子里的宾客,忽然意识到他身边只剩下一个亲人了。
后来江之聆一路念书长大,回家的时候偶尔会见到妹妹,两人就会在一起吃一顿饭,对他们来说是难得平静又温馨的时刻,仿佛回到了江茗还在的日子。
再后来江之聆毕业,他一向无需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因为研究院依旧会帮他安排好一切。十余年过去,他看见仓庚实验室来来去去换了一些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情感。
“江听,也就是我妹妹,她是个优秀又出色的人,至少比我要好得多。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会觉得江听比我更像那个成功的实验品,她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参与了研究院的一些项目,取得的结果都非常优异。”
江之聆平静地陈述着:“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去研究院的时候发现她加班太久突发低血糖了,后来我就时不时给她送点吃的,反正以前也习惯了。”
火焰在他面前噼啪作响,夜色更深了,一颗极亮的星星挂在天边,四周的黑暗下只剩下了眼前一片红,像一簇烧不完的生命。
他和江听的在各自长大后就不像少年时那样相依为命了,再加上江听一贯报喜不报忧,江之聆偶尔从共同朋友口中听到的关于她的消息就全是八卦传闻了,江之聆刚开始还会不相信,后来江听亲口承认了,他也就索性不再管了。
然而江之聆的人生大概总伴随着不稳定和意外。
天灾如潮水般袭来,顷刻间就淹没了大部分的土地,江之聆和江听都因和研究院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幸在第一批转移到了中央基地,并且被安排进了回收处理中心工作。
当时的负责人亲自去找了一趟江之聆,说他很重要,希望他能配合下一进程的实验。
江之聆觉得这有点好笑。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在江之聆身上观察或发现出什么成果,希望他配合下一阶段的实验,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合适的实验体,可以为新项目检测罢了。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同他过去的人生一样,他总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反正他也找不到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能做了。
于是每日从回收处理中心的工作结束,有时他又会去一趟研究院,过程和他从小到大做的那些检查大差不差,至少江之聆没看出什么区别来。
时代的暮钟在身后阵阵敲响,中央基地刚建立那会儿世界各处还不太稳定,到处奔逃的难民和难以对抗的异变生物让回收处理中心的工作总是很繁重。有段时间几乎江之聆一睁眼就能看见眼前的血水肉块,闭上眼就能听见骨头被搅碎折断的声音,一度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苦。
在那之后没多久,观察组的人对他说,很高兴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变化,虽然对他们目前进行的实验项目没有任何帮助。
二十多年的瓶颈期,江之聆其实不太能理解始终进行下去有什么意义。
他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候靠在床边发呆,感知上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往外看却不知不觉天光大亮,时间久了,在江之聆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地方,他的状态也越来越差,比以往更提不起劲。
“本来我已经习惯了,但是三个月前最后一次见我妹妹的时候,我发现她加入了仓庚实验室,名义上参与了抗体研发的项目,正好是和观察组有所交流的类别,”江之聆的语调平平,“没人比我更清楚仓庚实验室是什么样的地方了。”
他试图警告妹妹,但对方非常坚持,之后他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至此再也没说过话。他们从小几乎没闹过什么矛盾,这次双方却格外坚持,说尽了伤人的话,却再也没有慈祥的老人在其中调解。
后来江之聆很强硬地离开了回收处理中心,观察组难得好心,把他调去了候鸟临春,试图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在学校里领着闲职偶尔上班的时候,江之聆还是会时不时去一趟研究院,他隔着玻璃窗看着妹妹在实验室中忙碌的身影,突然意识到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已经离他远去了。
如江之聆一直所知,他的诞生是一场意外,他的存续也找不到意义。
妹妹早就已经长大,实验没有任何进展,他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继续的借口。
他只是个碌碌无为又懦弱的人。
“所以我借口想出去散心,找朋友准备了一辆车,实际上是给自己死后挑个好地方,以后再也不打算回去了,”他微微侧过头,略长的头发随着动作划到耳边,“这就是我离开中央基地前发生了什么。”
江之聆垂下眼睫,淡淡道:“实在是……特别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