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墨到了这边的花厅里时,脸上的神色就降了下去。
其实,她刚才就不想给好脸色了。
从看见棋牌室里宋柏轩、吕望旌、吕栖迟还有这北城的富贵公子哥全都聚集在那里,她就很不爽了。那场景,让她感觉,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锦墨对这个阶层,原本没有多少异意,因为她从小就知道,不管处在哪个层,都有属于自身的烦恼。就像她,她从小就没有父母,从来就是孤单长大。不管多少庞大的物质,都无法为她带来父母。而她的同学,父母感情不和的,大多数在外面都有私生子,他们有父母,然而似乎遭受的痛苦,也并没有减少多少。于是,就在物质里,迷失和放纵自我。
人没有物质的时候追求物质。有物质的时候追求精神。可是无论物质多么昂贵,多么难以企及的奢侈品,也仍旧拥有它的价值刻度。然而精神是没有刻度的。
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疼爱小孩,家庭和睦温暖,那么他们拥有的欢笑也是无价的。而物质多么丰富,住上大房子,吃上最昂贵的食物,但是一个小孩,长期见不到父母,或者父母亲人之间,情感冰冷算计,那么那些物质,又能承载多少的欢笑?仅仅靠物质,就能够幸福一生吗?人们追求物质的目的,是物质本身,还是最终的目的,仍旧是情感?
对于他们这个层的人来说,其实反而也许,情感,才是奢侈品。
因为物质太丰富,权利太蓬勃,于是欲|望自由生长,无边无际。于是最终,情感,沦为欲|望里最不值一提的牺牲品。锦墨明白自己这一生,一定是要追求情感,而不是欲|望。欲望的满足,只是一时的,而情感,才是恒久而绵长的。这漫长的人生,只有恒久而绵长的情感,才能让它饱满。
父母过早的离世,让锦墨也过早地望见了人生的归处。因为望见了归处,这茫茫的繁杂人生,她于混乱里,仿佛望见了“定”处。
因为这种“定”意,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困局,她认为自己一定能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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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墨并不想背离自己的阶层,可是她讨厌那些人身上的傲慢。锦墨小时候的暑假,是在阿麽家的乡下度过,夏日里双脚踏在溪水里捉鱼的快乐,无法企及。从海里捞上来的鱼虾,鲜美清甜,难以言说。她和村子里的朋友一起玩耍,阿麽给她做可口的饭食。那些夏日的快乐,多年后回忆,也仍旧觉得欢喜。而她的朋友们,大部分可能去国外旅游,或者小小的年纪,就跟着父母坐在时装周的现场,看着身上带着一个个故事与设计理念的衣服穿在模特身上在面前打眼而过。或者游艇出海游玩,在哪个出名的海滩,享受一周夏日。
锦墨当然觉得,他们也会很快乐。那种快乐也是真实的。因为她也体验过。但是她讨厌的是,他们高高在上的态度。用物质堆积起来的快乐,去否定另一种平实而简单的快乐。他们甚至企图让另一种快乐显得“低贱”。
恶心透了。
她进棋牌室时,她又体验到了那种感受。
一种上等人的悠闲与自在。光鲜亮丽的表层下,涌动着下面层人的痛苦,却被漠然无视。
其实锦墨觉得,他们这种人,才是下等人,或者下层人。
因为,于品格修养上,真的非常的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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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墨跟着黎俊哲身后进来,只觉得他身型异常高大,令人害怕。
所以进了花厅之后,锦墨也只是一直在那里站着,一时出了神。
“薛小姐?”黎俊哲唤了她几声。锦墨清醒过来,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叫她“薛小姐”,而不是“墨墨”。她哪里明白,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这男人已经琢磨出了他们之间的,“她希望”的相处之道。
虽然他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无所谓——他当真是这样认为,世间所有事情都没什么重要。薛锦墨呢,他想睡她,时机到了,睡了便好。他也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但是也总觉得,如果她不是心甘情愿,那这事情,也没什么趣味。
性|爱不过是那么回事。早年他限制自己,是因为家里管得严,他终究敬爱自己的父亲黎英鸿,没有要做违背他心意的事的想法。如今限制自己,是因为和薛锦墨的婚约,这是他该给的体面。
他要得到她,也是简单的事情。可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心”。他奇妙的,一定要得到薛锦墨的“心”。
他自己的“心”给不给,是无所谓的。但是他霸道地,就是一定要渴求到那个小时候一头小黄发的丑丫头的“心”。现在她长大了,应该更懂事了。她应该明白他的心意。应该渐渐懂得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场宴会,是一点幼稚心使然。听说了她要来参加,要给她最好的衣服、最贵的首饰,霸道地宣誓,他才是合适她的人。
但是,她好像并不开心。华服和首饰,似乎并不会得到她的开怀。
她想要什么?
他不过,也是一点点,在尝试与试探。
叫她“墨墨”,她好像并不会很开心。
叫她“薛小姐”,得来走神的她,面孔上的一丝“意外”。
是“意外”也好,总比她的“走神”“排斥”以及“故作顺从”来得好。至少是她的真实感受。
注视着她清丽的面孔,已经重新步了过来,隔了几步安全的距离,他双手插兜,垂了眸光,看她,斟酌着措辞。这其实是此前的他,绝不会有的行为。他对世间的很多事,都无所谓。但是心里小心翼翼的,会在意她的神情。
她好像怕他。所以,他隔出了安全距离。房间外面的喧闹声音,被厚重的木门进行了隔绝,这花厅里,两人之间,就显得安静。感应到她似乎还想往后退,她脚上的鞋子,跟太纤细,竟是绊了一下,她后背,眼看就要撞在门上,他伸手,快速在她后背上,垫了一下,立即感觉到,她用双手抱紧了自己双肩,用惊恐的眼神,抬头看他。
心里,起了异样的感觉。他厌恶她这种样子。
微微蹙了眉,“站稳。”
锦墨身体,微微颤了颤。因为他的声音。锦墨把视线撇开。那只贴她的手掌,撤开了。锦墨听见他说,“你和你朋友的事,我听说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你想帮她,我这里可以给她几部资源,你看这样合适吗?
公司也不是白养人,我会安排专门的人带她,重点培养她。只要她自己愿意,也肯努力和吃苦,我相信她会得偿所愿。你看这样,行不行?”
其余的女人,和他,有什么关系。根本毫无重要。他只想看她一点,可以放松下来的神情。为此,签一个艺人进来,有什么重要的。
锦墨眼睛,微微睁大了,有很多不解地看他。
黎俊哲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对一旁的锦墨说,“过来坐,待会儿还要去楼下宴会场,要站的时间还很久。”他说着,看了锦墨一眼,微微一笑,道,“不过如果你想要快点走,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
锦墨走过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黎俊哲倒了小杯红酒,给她推过去,对她说,“别紧张,放轻松。不管害怕什么,我在这里,都不用怕。”
锦墨停了两秒,端起红酒来,喝了一口。酒精下肚,让她额上冒出了一点微微的液体。
不知道为什么,锦墨似乎隐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险,在向她靠近。
对面的男人,衬衫袖子挽了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只见他双手手肘搁在膝盖上,手掌握在了一起,样子显得十分的诚恳,对锦墨说,“墨墨,你是希望我叫你‘墨墨’,还是‘薛小姐’?说实话,我一切按你的心愿做。”
男人锐利的眸,注视着锦墨的面孔。不会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神情。很明显,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对方脸上露出了一点慌乱,随后是更多的“不解”。
这,其实不难理解。过往,他是随心所欲的那个。都是我行我素,让薛锦墨来配合他。现在他提出,按她的心愿来,她当然会意外。
他仍旧诚恳,“墨墨,我们订了婚约,我希望以后,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两人。我希望你心里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让我明白你心里所想。当然,我心里想的,你想要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当然是酌情“告诉”,部分开放。他心里的很多区域,薛锦墨是不必窥探和知道的。
“你看这样好吗?”他说,“我们订了婚,以后会相处一辈子。”——当然不可能“一辈子”,一生那么长,谁说得准。不过就算离婚,他会给她足够的财物,让她后面的生活没有忧愁。不过这些,她不必知道。女人喜欢男人给出的“终生”的承诺,他现在要获取她的“心”,当然要给出这样的承诺。
花厅里燃着一种香,好像是檀香。又或者,是那些檀香木制作的家具,发出的味道。灯光是暖色调的。隐隐约约,能听见一点外面的声音。
锦墨几乎快要沉在这种氛围里了。空气是暖暖的。好多好多年后,锦墨记忆里,都是这种幽幽的暖香。
“墨墨?”
锦墨清醒过来。
“你又走神了。”他说,脸上带了点淡微的责备。
锦墨想,应该对他表示感谢。
“谢谢你,三哥哥。”
他也笑,但是锦墨感觉得出,他那笑,并没有抵达眼底。
“三哥哥,你以后,并不会只喜欢我一个。”锦墨说。竟是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冷。
黎俊哲看她片刻,“只有你一个。”婚姻期间。这点,他可以完全保证。
“只有你一个,墨墨。”他说这话时,人已经靠了过来。那凳子是一张仿了贵妃椅的的凳子,长度是够的,他坐过来时,锦墨就往凳子的另一头缩,黎俊哲看了她两秒,再垂头看她的脚腕,高跟鞋里,她的脚面和小腿的弧度,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他也觉得很奇妙,他身上热了起来。
锦墨把自己的裙子弄下去,想要遮住自己的脚。然而两根手指,已经捏住了她的脚踝,锦墨身体被他往前一扯,人就躺在贵妃椅上,他俯身压了过来。
“墨墨,我说只有你一个,就只有你一个。你信吗?”那种幽幽的檀木香里,他手指轻轻抚了锦墨的发。
锦墨克制住发抖,很快闭了眼睛,偏了头。
无声的抵抗。
他以前是清瘦的少年,现在已经是很有攻击力的男人。眉眼深邃,身型高大,这样近的距离,锦墨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他呼吸的频率,还能闻到那种熟悉的味道。锦墨后来就知道了,他身上惯常的味道,是一种鼠尾草混合海盐的味道,是一款品牌香氛的味道。锦墨那时知道,原来他是用那个牌子。
此时,又闻到了。鼠尾草。海盐。
锦墨把眼睛闭得很紧,不让他听见自己狂躁的心跳声。更不想让自己,在这样的恐惧里,竟然还想去贴他脖颈,闻他颈里的那股鼠尾草和海盐香。那味道,好像和那种纯纯的香氛味也不一样。
“墨墨,我没有女人。过往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是不是?”他的声音很沉,越贴越近。锦墨怕得要死。脑子里像过电一般,想起好多画面。
比如画室里,他坐在那染了好多颜料的皮沙发上,他手上、脸上和脚上,都是颜料,他赤着脚,手里还握着画笔,但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随风而动的窗帘外,漏进温柔的阳光。他和现在的样子,其实没有很多区别,相差的,大概就是要稚气一些。他的脸很白,光线下,甚至像要反光。睫毛很长很长。鼻梁很挺。十二岁的少女,已经进入了初、潮期,会因衣服上弄脏了一点点而羞耻不已。而被他看到了,就更为羞耻。他却告诉她,这又没什么。带她去他的画室,他甚至想要给她讲解一下人的身体构造。
后来他画画睡着了。锦墨跪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想要悄悄地靠近,落一个吻,在他眼睛上。
现在锦墨却不想。她只有恐惧与害怕。因为现在的人,和那时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充满了攻击性。
“墨墨。”他轻轻地笑了声,锦墨感觉他手指,轻轻抚了下她耳边的发,“墨墨,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从小到大,我真的欺负过你吗?”
锦墨想,有的。非常肯定。
换来他轻轻地笑。“你肯定在心里想,有的。”
锦墨更闭紧了眼睛。
“那不是欺负。”他手指,指甲背,轻贴了下锦墨耳根下的皮肤,锦墨抖了一下。他眸光一瞬不错地注视锦墨,看她哪怕一点细微的反应,锦墨闭着眼睛的,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不明白他那表情,像在欣赏什么珍贵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