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绿叶有神智般,精准地挡住了何清与燕理的视线。
知道树神这是不想让他们看的意思,何清很识趣地没有去扯下这片叶子,也拉着燕理的手,不让他去扯。
只是尖叫声与血肉被穿透的闷响隐隐传入他们耳中,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声音持续了许久,仿佛千百根刺一下又一下扎进了人的躯体里。过了半晌,才听见树神困惑中带着犹豫的劝阻声。
“好了,停手了,阿络。”
耳边立刻就是一片寂静了。
忽又响起朦胧得不真切的呜咽声。被叫做阿络的人压低了声音。
“母亲,是他们该死。”
树叶凭空消失,眼前的世界骤然清明。
可奇怪的是,面前依然是同样的场景,两个人类正在向树神说着什么,树神侧耳倾听。
就仿佛刚才突如其来的单方面虐杀都不存在。
不同的是树神身侧站着一个年轻人。他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但能通过深绿的发色与长袍看出,那就是方才说那两个人类该死的树灵。
——阿络。
“这是怎么回事?”燕理迷茫地往何清身边靠了靠。
“......不知道。”
何清一手轻轻捏着身侧绿叶的叶尖,下意识地歪头摩挲着。
是回溯吗。
不像,如果没有外力干涉,回溯就只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
那这是......
平行世界?
在何清思索之际,燕理已经重新担起了翻译的责任。
前面的对话都与上一次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树神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那个不停道歉的人类,在重复了一次一模一样的措辞后,依然呈上了一纸文书,并刻意含着歉意开口:“这是近五年的环境污染情况,囊括了海洋与陆地,对此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这一次的树神没有再表现出“我都明白,你们只用说解决对策”的态度。她葱白的手指挑起纸张,微蹙着眉一页一页看了过去,眼底是化不开的失望与难过。
很快,她翻完了那薄薄的四页纸,又将纸合上,只沉默地看着那个人。
“我知道你们所做的远不止这些。”
“不过既然你们这次为了暴晒而来,那我们谈论暴晒问题就好。”
这一次,那两个人脸上都不再有惊讶的表情,仿佛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树神一般。
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重新开口,也不再是冠冕堂皇地话,只是说:“我们有能力解决暴晒问题,只是这需要树灵们的帮助。”
“树木大片枯亡,我理解你们人类寻求帮助的急切。”树神显得非常善解人意,随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又为难问道:“只是,我们能够将昏睡避难的树灵唤醒,你们能保证让他们平安度过这个夏天吗?”
“当然,尊贵的万木之神,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两个人类都诚恳地笑。
洲上茂密森林,洲外深陷干旱中。树林内,三言两语口头交流,协议达成。
何清看向那个一旁站着的年轻树灵——他没有暴起,没有反对,只是安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在他们说完之后动身送客。
这分明就是同一时期的不同选择。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树神一个人,捏着那几张记满人类发展,也写满人类罪行的纸张。
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但场景却还没有消失。何清开始想要离开还是出去见树神一面。
没犹豫太久,他拂开面前的草与枝丫,带着燕理走出去。
树神回过身来,很明显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这或许就是老树灵口中的,树神等待着命定之人的一缕魂魄。
何清站定在她面前,毫不在意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顿。
他想过树神或许也会对他说些神神叨叨的预言,又或许会承认、或是否定他救世主的身份。
唯独没想过是这种情况。
树神只瞥了眼外形惹眼的燕理,就温和地任他打量,如同对待一个幼小的后辈,张口轻声对他说——
“好久不见。”
“?”
何清收了收他散漫的态度,下意识看了眼燕理。
燕理的眼中只有好奇,没有别的感觉。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何清转回头冷静地笑应。
“你的记忆没有被篡改。”树神洞察了他的想法,及时开口制止了他核对记忆的行为。
“但我们确实见过,是阿络带你来见我的。”
“那个暴躁的小树灵?”何清刻意眼含笑意问她。
“是的,他是你的朋友。”树神走近何清,把握着不过分亲近的距离与他交流。
“但你或许也不记得他了。”
何清没有表达出抗拒的意思,于是树神轻轻抚上了他的头顶。
“身负百年入骨憎恨的救世主何清,我知道你厌恶命运。”
“我如实告诉你我知道的、你的结局。”
树神的语调微微沉下,比起怜悯,更像是多了一丝心疼。
“你会永失所珍。”
何清满不在乎地站着,倒是旁边的燕理突然插话。
“那何清哥哥会死吗?”
树神微顿了一瞬,这才认真地打量燕理的眉眼。
半晌,她笃定道:“不会。”
“事实上,只要清清你现在转身离开,那连未来都不用去面对。”
何清不怀疑树神在骗他,事实上,从树神跟他说话开始,他就感受到了熟悉与亲切。
还有柔和的生机,与让人舒心的自然感。
这就是万树之母的力量。
但他没有转身就走,而是歪头想了一会儿,饶有兴趣问:“那代价呢?”
树神轻轻笑了一声,并不意外何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去面对未来,何清自己当然不会承受什么代价。
他询问的从来不是自己逃避会失去什么,而是如果他逃避了,别人会失去什么。
“我不清楚代价,我也只是可以悄悄带你摆脱命运而已。”
“如果你离开......”
直播在这一刻中断了。
不只是观影大厅的直播,还包括了法兰西斯手上的直播,全都中断了。
法兰西斯试图用理事人权限去开道后门看看,失败了。
旁边的小女孩正看得起劲,也只能愤愤地拍一下桌子。
“【死亡】在搞什么啊!”
法兰西斯稳坐不动,捏了捏雀羽,若有所思。
“这个树神,看着倒是不像是个普通的副本NPC。”
“难不成是真树神?”安妮狐疑地看着直播终止时画面中正在说话的树神。
“......她不是死了吗,真奇怪。”法兰西斯不赞同,也不否认。
“......”
那边的何清只是安静地听着树神说那所谓的代价。
“如果你离开,大概会有人无家可归,有人背弃自己,有人身陷囹圄。”
何清不说话,背手弯眸看着她:“你知道我的选择了。”
他厌恶命运,但只想挑战走最好的结局。
“我很高兴看到这样的你。”
树神笑着拈起何清脸侧的一缕长发,替他别到耳后。
“那么去三楼吧,见你该见的人,了结恩怨、面对未来。”
“也麻烦你帮这个将灭亡的世界,回到生机勃勃的时代——这是我的请求与愿望。”
而后她俯身,与何清额头相抵,言语轻轻,似祝福、似忧虑、似希望、又似劝慰——
“世界从不虚假,你只是需要你迷茫时渴望的真相。”
“我记得你曾有爱恨,曾受苦难、曾结恶果。”
“但一切都已过去,而一切又会再度降临。”
树神的身躯趋近透明,却还是一手牵起何清垂在身侧的右手,在他手心间画着什么。
燕理感觉到这片空间的不稳定,想上前去拉丝毫没有躲闪的何清离开,却顿在原地。
他看见在何清的手心上、树神的指尖划过的地方,亮起嫩绿色的繁复花纹——只看着就让人置身进森林的蓬勃生命里。
眼前水波荡漾,他们所在的整片森林都仿佛陷入了水中;这段鲜活的历史也带着树神残魂沉回了书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但那几页的句段会记得它——何清这样想。因为树灵一族会记下一切,包括树神,树神永远记得被遗忘的过去,森林的、他的、这个世界的过去。
树神喃喃着、以余风将散的语气、柔柔地道尽剩下的话语。
“不要忘记爱你的,或是你所爱着的人。”
“不要放弃去改变未来,或弥补过去、接受现在。”
“不要顺从地接受一切——”
无论是命运、还是残骸。